良渚神徽
金面具
“文化基因”和神話的起源
記者:在您即將出版的新著里,“文化基因”是一個重要關鍵詞,它跟生物基因有什么差異?在當今“文化大發展大繁榮”的情形下,“文化基因”究竟扮演何種角色?
朱大可:長相各異的各大文明,必然具有顯著的共同性。我的研究表明,世界各地的神祇擁有共同的文化基因,這基因隱藏在神的名字里,并形成一個可資辨認的記號,我稱為“神名音素標記”。這些可以清晰辨認的音素,分別代表不同神格,由此形成以神格為軸心的神系。例如,水神系的標記是N,地神系的標記是D,日神系的標記是S/H,等等。水神系的華夏代言人,無疑就是女媧,地神系的代表,是鯀和大禹。禹的上古音以G開頭。日神系的代表,是帝舜(G)和帝俊(上古音以H開頭),這樣的例子可以無限舉下去。這些神系是跨地域和跨文明的,它們超越了種族的有限邊界。
記者:按照您的觀點,是否可以認為,目前中國各地每年都舉行的各種儺祭,就是對N神系,也就是水神的祭奠呢?
朱大可:不錯,正是如此。根據對N音素的辨認,我們可以毫無困難地指認“儺”就是水神,而儺祭就是對水神的祭奠。但這個水神究竟是哪一位,目前還沒有結論,也許她就是女媧,因為在華夏神話體系里,能夠受到如此熱烈而持續祭拜的大神,只有女媧一個。“儺”,應該是她的別名。易中天說女媧的原型是青蛙,這是很輕率的說法。隱藏在神話背后的不應當是文學想象,而是神圣宗教。
記者:除了采用神話語音學方法,我記得您還采用了一些圖像比較學方法,來考察古代神祇的來歷。您能否給我們的讀者也扼要介紹一下?
朱大可:前不久《東方早報》發過我一篇文章,說的是對良渚神徽的辨認。到目前為止,沒有任何一位學者能告訴我們這個公元前3000年的神徽,究竟刻畫的是哪一位大神。但經過圖像比對就能發現,良渚神徽有兩種圖式,第一種是來自玉琮,它跟南美印加帝國日神維拉科查的黃金面具十分相似,第二種來自反山七號墓的玉梳背,跟玻利維亞境內印加帝國太陽門上的日神維拉科查浮雕完全一樣。因此,我的結論只有一個:良渚神徽刻畫的是一位日神。進一步的研究還發現,羽狀帽冠是太陽芒線和鳥羽的復合象征,而這跟史載東夷族群的日神崇拜和鳥神崇拜完全一致,所以大致可以推定,良渚神徽刻畫的日神,應該就是少昊。
記者:令人感到費解的是,中國古代神話都是一些碎片,沒有完整故事,更沒有描述民族起源的歷史,但少數民族卻都有宏大史詩,如蒙古族《江格爾》、藏族《格薩爾王》、柯爾克孜族《瑪納斯》、赫哲族《伊瑪堪》、鄂倫春族《摩蘇昆》、納西族《黑白之戰》等等。您如何解釋這種現象?
朱大可:你給我出了一道難題。是的,究竟是誰制造了一場漢神話的浩劫,將它們全部消滅掉?這的確是一個難以索解的謎語。此前的歷史學家都將先秦文化的毀損簡單歸咎于秦始皇焚書坑儒,后來又算上項羽焚燒咸陽的舊賬。但實際上,早在戰國時代,尚未經過秦帝國烈焰的洗禮,上古中國的宗教神話、歷史事件、典章制度等文字記錄,就已提前灰飛煙滅。而真正的罪魁禍首,是那些春秋戰國的諸侯們。這個四分五裂的貴族階層,為擴張權力、疆土、人口和財帛,努力創立“新制”,推行各種“革命”舉措,卻苦于孔子之類的守舊派人士的反對,因而焚毀了上古傳下來的重要典章,以免被人拿來當做反對改革“新政”的武器。而焚毀的文獻,應包括整個夏、商、周三代的儀典、法規、詩歌和歷史,當然也包括所有的宗教神話。這是發生在先秦的“文化革命”,即使再強悍的文化,也架不住連續三次的大規模焚毀。
華夏文明的開放特征
記者:作為一個世界文明史的觀察者,您能否用最簡潔的語言,為我們的讀者描述一下全球上古文明的形成特點?
朱大可:簡單地說,亞洲各大上古文明的關系,可由“一座山”和“一條路”加以描述。這座山就是喜馬拉雅山。幾萬年以來,就在非洲智人向全球移民的同時,喜山發生了最后階段的多次隆起,這些隆起具有重大意義,它向東重塑了黃河長江,推動長江文明和黃河文明誕生,向南重塑了印度河和恒河,推動達羅毗荼文明和雅利安文明崛起,向西重塑了底格里斯河和幼發拉底河,推動美索不達米亞文明崛起。喜山是亞洲文明之父。但喜山同時也制造了巨大的地理屏障,所以需要另一個事物來加以調節,那就是“絲玉之路”。路是用來解決山所制造的難題的。山是一個點,路是一條線,它們編織成一個生長、傳播的面,點、線、面都齊了,由此構成了人類早期文明的完整景觀。
記者:如果按照您的思路,我們就不僅擁有因非洲同源而形成的人類文化共同體,更應該有一個亞洲文化共同體。您怎么看待這個問題?
朱大可:不錯。來自非洲的共同文化基因,加上“絲玉之路”推動的大規模交流,在上古時代促成了一個“亞洲文化共同體”的誕生。這個共同體的地域范圍,東起太平洋西岸,西至地中海東岸,囊括華夏文明、印度/伊朗文明、中亞文明、美索不達米亞文明和敘利亞文明。這些文明之間的彼此溝通、學習和融合的程度,遠遠超出了人們的平庸想象。
記者:大多數學者認為,由于嚴重地理障礙,在交通工具不發達的上古時代,這種交流是極為罕見和不可思議的,因此,華夏文明只能是獨立發育和生長的結果,您對此如何解釋?
朱大可:上古時期的交通的確比較艱難,但沒有人們想象的那么不堪。早在公元前5000年,家馬馴養已經實現,而此后2000年內,單峰駱駝和雙峰駱駝的馴化和使用也已普及,加上載物支架的發明,運輸工具的問題已經基本解決。在我看來,除了冬季惡劣氣候以及群山起伏的帕米爾高原(舊稱蔥嶺),沒有其他因素可以阻止人類貿易和移民步伐。蔥嶺盡管地勢險惡,但其中有若干相對平順的山坡、山口和峽谷可以通行。成功穿越,不僅需要謀略和膽識,更需要精確的地圖、優秀的向導,以及能擊退盜匪的武裝力量。
記者:您如何評價目前流行的“國學熱”和“國粹熱”?
朱大可:“國粹”跟所謂“純漢族血統”一樣,是一個典型的偽概念,把國學簡單地定義為“國粹”,在邏輯上很容易導致極端的排外性。“國粹說”無視一個基本的歷史事實:任何優秀的民族文化均非源于自我封閉和自我純化,而是對“外”開放、兼收并蓄、博采眾長、不斷自我更新的結果。“國粹說”的本質,是以自閉的方式,向狹隘民族主義后退。我已經說過,以排外為特征的民族主義,通常是個人自卑情結投射在民族版圖上的結果。
先秦文化之所以具有如此強烈的開放特征,是因為在漢代以前,國族敘事的原則尚未建立起來,東亞地區跟中亞、南亞和西亞,由此形成“亞洲文化共同體”。東亞文明不是孤立自足發生的事物,而是這種共同體的一部分,并由共同體中多種文化原型所塑造。先秦文化吸納了當時全球文明的精華,并加以改造、深化和本土化,最終形成“具有中國特色”的文化體系。而軸心時代以后,從兩漢、魏晉、唐宋到明清,中國文化仍然置身于活躍的世界交換體系之中。
記者:為什么東亞地區是一個移民圣地?它究竟有什么特殊的吸引力,以致北方的蒙古人、西方的突厥人,還有雅利安人,矢志堅韌持續不斷地向這片土地進軍?
朱大可:主要原因恐怕在于東亞政治地理的特殊結構。5000多年以來,在整個亞洲版圖上,基于頻繁的戰爭,由西向東形成逃遷式移民浪潮,這個浪潮推動器物和文化交流,尤其是推動先進的西亞(西南亞、南亞)文化向東部流動、傳播和植入。這個前赴后繼的移民浪潮,受到太平洋嚴重阻攔,只能像泥沙一樣減速、停止并沉淀下來,堆積在東亞地區,形成豐饒的文化堆層,刺激本土文明的發育和生長。
記者:其實中古的絲玉之路在貿易的同時,也伴隨著一個移民過程,我們大家都已看到,唐朝首都長安,是一個典型的移民城市,而唐朝的中國,應該也算得上是移民國家。那么唐朝的興盛,是否跟李唐王朝的移民政策有關?
朱大可:這是肯定的。盛唐的活力源于其精英的混血性,比如唐太宗的祖母獨孤氏是鮮卑人,而李白也有突厥人血統,當然,還更源于文化上的高度開放。例如,中國民樂現有樂器體系的形成,主要跟盛唐的全盤引進有密切關系。所謂中國民族樂器的主體,大多數是唐以來從中亞、西亞和南亞引進的樂器,如琵琶、二胡、揚琴和嗩吶等等,它們是支撐“國樂團”的核心樂器。沒有這些外部輸入的器物,就沒有中國民族音樂的完整表達。 (原標題:從文明和解到文化復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