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先,文廟祭祀開創了一種新的祭祀模式,是中國“尊師重教”傳統的重要標志。
根據對象不同,祭祀活動大體可分為血緣性祭祀與非血緣性祭祀兩種。血緣性祭祀更多的是出于親情,而非血緣性祭祀則更多的具有社會文化的意義。
孔子去世后,對他真正意義的祭祀活動,首先產生于孔子弟子依孔宅立廟之后,具體體現便是孔門弟子后學對于孔子的祭祀。這不屬于血緣性祭祀,但孔子以其偉大的人格魅力、淵博的閱歷學識加之以慈父般的關懷,贏得了弟子們衷心的擁戴和尊敬。在孔門師生這里,“孝”這個原本屬于血緣與宗法范疇的倫理概念,已經超越了狹義上的親情。
孔門弟子們對孔子的“祭祀”活動,乃是模仿祭祖活動而來,但又超越了一般的親情,開創了祭祀史上的一大變革,為其增加了一項新的內容——祭祀老師。這種祭祀老師的模式,因為儒家的推揚而延續下來并成為一種傳統。局限于孔門弟子之間的“祭孔”,因之具有了“血緣性”與“非血緣性”并行的特征,使得文化傳承與親情延續的意味同時存在,并行不悖。將“師”納入祭祀對象,成為中國文化“尊師重教”的重要標志。
其次,文廟祭祀體現了儒家的學術風向,也是歷代“道統”與“治統”交爭與融匯的集中展示。
歷史上,孔子地位的起伏、儒學地位的升降,均可以在一部文廟祭祀史中得以展現。也就是說,從文廟從祀制度的變革中,可以發現儒學本身的學術、信仰變化。唐代貞觀年間,以左丘明等22人配享孔廟,其中多數為漢唐注疏專家,乃“傳經之儒”。這顯然與當時崇尚漢唐經學的風氣有天然的聯系。隨著理學的興起,孟子、子思地位升格,顏、曾、思、孟四配開始定型,而周敦頤、二程、張載、邵雍、朱熹等六人被尊為“先賢”,凌駕于漢唐諸儒之上。這一時期“明道之儒”地位的上升,無疑是理學道統觀的直接體現。至清代,增祀諸儒中又出現了“行道之儒”,其中尤以諸葛亮、王夫之、黃宗羲、顧炎武等為代表。他們的出現與當時的社會形勢密切關聯。
在儒者看來,對于孔子學說和儒家經典有所發明,有所維護,可以教化人心,所謂“扶綱常,淑人心”者,就應當被升入文廟從祀。但“孔廟從祀,非尋常事”,從祀諸儒的選擇和晉升,均需受到官方的認可與節制。歷代統治者熱衷于此,很大程度上也是為了以此來取得政權的合法性。
再次,文廟祭祀還具有一定的宗教與信仰意蘊,是中國歷代傳統知識分子的精神家園。
歷代不厭其煩地興建文廟、祭祀孔子,并非尊孔子為教主,立文廟為教堂,而是著眼于其現實的政治目的與文化道統的確立。孔子并不像老子被道教化身為神,文廟祭祀強調的是孔子的文化貢獻尤其是其為人類所制定的綱常倫理、道德教化。然而,以另一角度看,儒學在歷史上卻又實在起到了宗教的某些作用。文廟祭祀雖不能完全等同于宗教活動,卻無疑蘊涵著宗教的意義,發揮了宗教的部分功能。當然,學術界比較一致的認識是,經過千百年來的貫徹實行,儒學作為社會教化準則已經為廣大民眾自覺不自覺地接受,既是理性教化的實體,也是一種情感態度。所以,儒學與其他的宗教不同在于,它是一種信仰,而不是一種完全神學的宗教。
文廟祭祀,包括其中的附祭系統,是彰顯對于圣賢人格的推崇,是士人感受群體優越性和文化價值的一條重要渠道。如果能夠進入文廟從祀,將證明其得到了儒學的正統地位。因此,某些儒生“夢在兩廡之間”,以為“人至沒世而莫能分食一塊冷肉于孔廟,則為虛生。”(劉大鵬:《晉祠志》,山西人民出版社1986年版,第201頁)不少人夢寐以求死后能夠進入文廟從祀,一些大儒的門人后學也積極推動其宗師進入文廟,為自己和其學派爭得一份殊榮。因此,人們認為:“從祀大典,乃乾坤第一大事。”
文廟祭祀與經典的詮釋、科舉制度的推行和政教合一的政治體制,共同奠定了士人對于儒學和孔子的信仰。這種信仰盡管沒有發展成為一種制度化的宗教,但其對于古人“安身立命”的功能,完全可以與宗教相仿佛。張載所說“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圣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正是儒家優秀分子對于自身信仰和使命的自覺表達。
最后,文廟祭祀從本質上講是對中國優秀傳統文化的尊重與傳承。
歷代重視文廟祭祀,當然首先在于尊重作為偉大思想家的孔子本人,尊重以孔子為代表的歷代圣哲賢儒,同時,更是尊重以孔子儒學為代表的中華優秀傳統文化。這恐怕才是文廟祭祀的本質意義所在。
孔子有大功于中國文化,故文廟之設,即是為了尊崇孔子之道。文廟中除了祭祀孔子,還祭祀儒家后學。誠如《禮記·學記》所說:“安其學而親其師,樂其友而信其道。”明儒王世貞認為文廟從祀與太廟從祀有異曲同工之妙,是為“佐其師,衍斯世之道統。”(王世貞:《弇州山人四部稿》,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版)文廟祭祀孔子,乃為尊祀其教、尊祀其道。文廟以后儒配享、從祀,乃為衍續儒學道統。
顯然,孔子祭祀絕不僅僅是孔氏族人祭祖的“家事”,而是中國人在文化上慎終追遠的“國事”。今人祭祀孔子,也應該看作是對中國文化及其創造者們表達敬意的途徑和方式,雖然這敬意對不少人來說已屬陌生疏離。一個充滿自信和創造力的民族,必定抱有寬容的精神,尊重前人的智慧,珍視自身的傳統,善待外來的文化,不狹獈,不偏執,從多元文化中擇善而從,從而延續民族文化的生命,創建屬于當今時代的精神家園。
【注:本文系山東省社科規劃研究項目《孔廟祭祀的歷史、現狀及未來走向》(項目編號:11CLSJ04)的階段性成果】(作者單位:孔子研究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