問世間,情為何物,直教生死相許。天南地北雙飛客,老翅幾回寒暑。歡樂趣,別離苦,就中更有癡兒女。君應有語,渺萬里層云,千山暮雪,只影向誰去?
橫汾路,寂寞當年簫鼓。荒煙依舊平楚。招魂楚些何嗟及,山鬼自啼風雨。天也妒,未信與,鶯兒燕子俱黃土。千秋萬古,為留待騷人,狂歌痛飲,來訪雁丘處。
注:“問世間,情為何物”一作“恨人間,情是何物”
現場:
自然界的殉情被一位少年作了最經典的總結
情為何物,生死相許,這樣堅如鐵石的誓言要愛過多少個一萬年才總結得出? 萬里層云,千山暮雪,這樣蒼茫沉渾的境界要痛過多少個一萬年才能頓悟得出?
答案:這是一個十六歲的孩子說出來的,或許,當時十六歲還是他的虛齡。這個孩子叫元好問。這是他寫的《摸魚兒雁丘詞》。
讓我們還原當時的現場。這是公元1205年的某一天,南宋北邊的一個國度——金國,山西陽曲汾水畔。我們無法還原當時現場的景色、氣候和風貌,只能還原當時現場的一些事情:第一件事,有個名叫元好問的山西少年,正奔赴太原趕考;第二件事,有一個獵人,用網捕捉了一只雁,雁死,與它飛的伙伴不離不棄,見伴已死,哀鳴一聲,從長空墜下,亦死。
兩件事情相交集,一對殉情的雁兒感動了一個趕考的書生:元好問,一個過了15歲,16歲尚未到的少年,能對人生有多少感觸?能對愛情有多少感悟?能對自然風物有多少感動?然而,他真的感觸了,感悟了,感動了,買下這對殉情的雁,沒有拿到路邊的大排檔拔毛煮了吃,而是用埋葬人的方式禮葬了它們的遺體,升華了它們的愛情,并且豎起墓碑,“累石為識”。元好問發起微博,路人們居然紛紛跟帖,賦詩,這條微博至今還矗立在那里——著名的古跡雁丘,沒見過微博能挺這么久的。我無法理解,中國歷史上居然還有那么一段為雁兒的死而傷不起的時期。
更讓我無法理解的是,一個15歲多的孩子,發出了幾百年以來無法超越的愛情詠嘆調。沒有任何記錄說明元好問此前有過戀愛史,那時候愛情劇《西廂記》和《牡丹亭》還沒有出世,這個孩子怎么能在愛情上這么深刻?深刻到后面那么多才子無法超越?
讓我們來演繹他的深刻。
元好問(1190—1257)字裕之,號遺山,太原秀容(今山西忻州)人;系出北魏鮮卑族拓跋氏。工詩文,在金元之際頗負重望;詩詞風格沉郁,并多傷時感事之作。其《論詩》絕句三十首在中國文學批評史上頗有地位;作有《遺山集》,編有《中州集》。
深刻的愛之一:
天南地北以命相許
元好問真的很好問,他將整個古往今來的世界作為提問對象:愛情是什么?值得用性命來作為交換?漢朝的時候有“山無陵……天地合,乃敢與君絕”,說得夠堅決的,不過總讓人覺得這女孩不夠真誠,拿著外物當分手的借口,大地山河是外物,跟我的感情有何干?它崩塌它的,我愛我的。這樣的女孩會不會趕著看地震新聞時,就指著電視里殘破的山頭說:“親,瞧,山沒峰了,分手吧。”
“老翅”頗有講究
如果戀人這樣保證愛的決心,我真擔心:要是地震呢?要是火星撞地球呢?要是2012呢?元好問同學年紀不大,說話卻一下子戳到致命穴位:雖然不知道如何給愛情下定義,但卻是值得用性命來定價的。鴻雁不會說話,不會賭咒,卻會行動:用性命來詮釋自己那深刻的愛。
無論是時間,還是空間,都是積累愛的容器,這樣一對雁要經過多少歲月才愛得如此深刻深沉?元同學是個文藝青年,說起鳥語來,他展開想象,用雁兒的語氣說起話來:親,我們的愛飛過多少空間,飛過多少東南西北,冬天東南飛,春來西北回,“天南地北雙飛客”,我們的愛,天可為證;親,我們的愛飛過多少寒暑,飛過多少季節,我們的翅膀老了,不再那么有力了,可我們還是相攜著飛,“老翅幾回寒暑”,我們的愛,寒暑可以為證。在天地寒暑間,我們多少歡樂時的情趣,多少離別時的心酸,我們是一對癡兒女,浸泡在這些瑣碎當中,“歡樂趣,別離苦,是中更有癡兒女”。元好問這孩子啊,當時還是個未婚的孩子,你怎么就能這么深刻細膩地描摹老夫妻的婚姻恩愛?“老翅”,形象得要死的一個細節,看著他強壯的胳膊漸漸衰弱,看著她粉潤的香臂慢慢枯槁,卻還是相攜“幾回寒暑”。
文藝青年元好問越來越進入角色,他此刻將靈魂附入殉情雁兒的身體。他盤旋在天空,眼睜睜看著自己的另一半落入獵網,看著心愛的另一半掙扎,死去,落單的雁兒哀鳴著:親,你不再和我一起在旅途,前面有很多充滿詩意的云朵,我們本來相攜著在天空數云朵數幸福的,此時卻是一朵朵悲傷,邈遠得無法計算,“渺萬里層云”;親,你不再和我一起在旅途,前面本有千山美景,皚皚雪色,要我們去吟詠流連,如今卻只是一片蒼茫不盡的暮色,“千山暮雪”。我孤孤單單地飛,剩下的旅途毫無意義,我為誰飛?“只影為誰去?”
親,你要看著我,因為只剩此刻,什么也別說,就讓我墜落。于是,這只雁兒,在萬里長空,為愛直線墜落,像愛情敢死隊飛行員,直線墜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