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玄宗的一個女婿,叫“獨孤明”。現在姓“獨孤”的可能不多,至少沒有聽說過。唐代這個姓氏可能不少,如著名的文章大家、詩人獨孤及——他與李白同時代,兩人有文字之交,寫過《送李白之曹南序》。關于獨孤明的記載不多,只知道他是信成公主的男人。如果不是因為李白,可能今天誰也不太注意這樣一個人了。說到李白的時候往往要提到獨孤明,這個人對李白曾經很重要,當年提攜過他,與之有過一些交往。李白大半為了個人的發展才跟他往來。
李白在失意的時候給獨孤明寫了一首《走筆贈獨孤駙馬》的詩,回憶他們的友誼和分別后的苦惱、淪落,以及仍然希望對方能夠助他一臂之力的心情。這里說的“獨孤明”,就是借其表面字意:一個人既要“孤獨(獨孤)”,還要“明”。“孤獨”是一個基礎條件,一旦失去了它,“明”也就失去了。現在好多人恰好相反,不是尋找那種狀態,而是極其恐懼孤獨、害怕寂寞。一般人有了專業成就還大不滿足,還要做一個聞人,并以此為榮,習慣和得意于這種生活。但是他失去了“獨孤”這個基礎和條件,也就喪失了強大的發現力和感受力,沒有了“明”。
一個人只有生活在個人的、有所隔離的封閉空間里,才會有一些完全不同的、極其偏僻和深入的發現。既要“獨孤”又要“明”,講的就是清晰和洞徹,是距離的功用和能量——他不再是一個攪在一團世俗生活中的人,而是一個目擊者和思悟者。思悟和思考還有區別,悟是冥思玄思,是心的力量而不盡是腦的力量。世界太大太復雜,需要生活在其中的人花費大量的時間去辨析、思索,時刻保持強大的理性。擁有清澈的個人世界,同時還要擁有一個混沌的個人世界,這樣的人才會超越一般的智慧。
這樣的人可以稱之為“獨孤明”。
莊子有句話被很多人引用過:“舉世而譽之而不加勸,舉世而非之而不加沮。”這句話很了不起。他贊揚這樣極端的人格與力量:整個的世界都在否定他,他卻不感到沮喪;整個的世界都在贊譽他,他也不會更進一步去做這些事。像這樣的境界誰能抵達?大概沒有一個人能夠做到,包括莊子自己大概都很難吧。但是作為一個理想至境,作為一個很高的目標,卻實在不可以不想,起碼要向往才好。
而李白這一生,他的“勸”和“沮”總是十分明顯的。有人說李白一輩子到過一次京城,也有人說兩次,郭沫若先生在《李白與杜甫》這本書中做了考證,認為是兩次,這大概是切中事實的。李白第一個老婆是前宰相的孫女,她有很多人脈關系,所以李白才能夠在三十歲以前到過長安。這次到長安對他的一生非常重要。因為李白三十歲左右已經對自己的才華十分自負和自信,不再能忍受平凡的生活淹沒自己。他寫過一篇《大鵬遇希有鳥賦》,其中就充分表達了這種心情。他將自己比喻為“大鵬”。
這個賦寫他在山里遇到一個道士,這人叫司馬承禎,年齡比他大得多,談吐不凡。道士說李白是個少見的青年人,俊朗,清爽,有一股仙氣——后來許多人談到李白的時候,比如身在朝廷的大詩人賀知章,都說他身上有仙氣。李白的個子并不高大,曾有人估計大約在一米七之內;但為人很豪放,稍微有點狂妄,爽朗、痛快、利落,持劍而行,游歷四海。這樣一個人是可愛的,有很強的“觀賞性”,讓人有耳目一新的感覺。他是個富家子弟,穿著不俗,見識過人。道士當時和他交談得很愉快,對他大加贊賞,是可想而知的。
李白把他們的這次相遇寫成一篇賦,賦中說這個道士很了不起,是一種很稀有的“怪鳥”,而他自己就是那個“大鵬”——這里對自己有極高的期許和肯定,而第一次進長安,就是一次“京漂”,是第一次展翅高翔的嘗試。
李白這次到長安結識了許多人,其中就有唐玄宗的女婿張垍,還有唐玄宗的妹妹玉真公主。這兩個人對改變他的命運當然是很重要的。除此之外,李白在京城還盡可能多地結識了一些名流,這些人對他第二次進京起到了關鍵的作用。
當時張垍讓李白住到修道的終南山里,說玉真公主有個別墅建在那里,在那里等候公主是最適宜的。結果李白住在那個空曠的房子里等待皇帝的妹妹,最后不過是一場空等。好在快要離開長安的時候,玉真公主終于跟他見面了。所以可以說,沒有第一次長安之行就沒有第二次,而這兩次長安之行又成為支撐他一生的精神慰藉,是其中最重要的內容。
李白第二次到長安已經四十多歲了,當時一得到詔宣興奮之極,寫了那首著名的七言詩:“仰天大笑出門去,我輩豈是蓬蒿人?”一般人都認為這是由一個叫吳筠的道士將他推薦給皇帝,可能同時還有其他人的舉薦,比如玉真公主的美言。當年的唐玄宗特別喜歡求仙事業,少有例外的是,當一個皇帝取得政權并最后鞏固的時候,就要想長生不老的事情了,這和秦始皇是一樣的。這種事業與打天下不同,倚重的不是文臣武將,而是方士和道士。吳筠在當時是很有名的一個道人,唐玄宗把他弄到長安切磋修道,吳筠就趁機向唐玄宗提到了李白。
皇帝宣詔李白進京作了供奉翰林,這是詩人一輩子最高的榮譽、最輝煌的人生經歷了。他后來的詩中時常提到這段榮耀,表達了無限的懷念和渴望。這成為李白一生中最華麗的樂章。
李白的功名心,圍繞這些的全部行為,既有文化心理因素也有其他。他的言與行成為歷史,已經不可變更,后人可以說他媚俗和庸俗,難脫戰國以來游說之士的窠臼;但即便如此也處處顯露出某種詩人的單純氣——這應該是天生的性格因素在起作用,如過分地情緒化和外露,這在處處講究中庸的中國文化里將格外刺目。
盡管如此,今天的許多人還是會原諒李白。設身處地想一下,一個詩人有了這樣的一些經歷,招入朝廷接近唐玄宗,做翰林待詔,自然會引以為榮。人們會以這樣的人之常情來設定和原諒古人。但是如果結合李白一生跟達官貴人的過往,因巴結攀附留下的大量文字來看,又會覺得不可忍受。比如作為后來人的大詩人陸游看了這一類文字,就心生厭惡,說李白這種人活該要一輩子落魄:“一生砍壈。”
“砍壈”即困頓不得志。如果通讀了李白的詩文,有人會覺得陸游這種激烈的言辭算是苛責,也可能有人認為并不過分。陸游言外之意是說李白的下賤,說像李白這樣不能自尊自貴的人,一生就應該充滿折磨,落得這種命運也算活該,并不為過。
其實李白的性格因素中比較一般人更是充滿了矛盾。他在結構作品抒寫情懷的時候,感性世界是那么豐富,判斷事物是那樣縝密和深刻,一絲一毫都不會偏差,處處表現出超人的能力。我們知道寫作過程中既需要充沛的感性,又需要理性的強大把握力,小到每個字詞的調度、段落的起承轉合,大到通篇思想與邏輯層次,都要憑借超絕的把握力和判斷力。李白在這方面具有卓越的才能,但在另一方面,在人事機心、世俗物利的處理上,在與權勢交往、自尊和隱忍等等復雜關系方面,又表現出相當的混亂和昏聵。他是一個巨大的矛盾體。
當他得志之時,曾在宮廷上有過十分傳奇的表演。盡管諸多事跡已不可考,只在民間傳流很廣——皇帝讓他寫一個詔書,李白即趁機逞能顯傲,讓皇帝的寵妃楊貴妃研墨,讓權勢顯赫的高力士脫靴……這十有八九是民間演義,而不會是真實的細節,但肯定也不盡是空穴來風。在人們對他的行為邏輯推理中,他就應該如此玩弄皇帝身邊的權貴,出一口惡氣;從另一方面來說,這種驕縱姿態也是軟弱無力的表現。如此相伴的另一個記載,說唐玄宗看了其言行表演,私下里跟高力士說李白,謂之“此人固窮相”。
再看李白詩詞之外最著名的文字:《與韓荊州書》。李白才華飛揚,狂傲不羈,不愿或不能通過科舉道路去當官,他覺得那樣太麻煩;還有一個假設,就是當年的李白很難通過科舉審查這一關,因為他的出身有問題。但無論怎么說,一級一級地考取,這極為刻板的程序很不適合一個拔地而起的天才。他想的是一步登天,比如讓一個有足夠影響力的人物直接推薦給皇帝。對此他非常自信。所以他就給當時一個極有權勢的“韓荊州”寫了一封自薦信:自己多么有才華,多么了不起,而“韓荊州”又多么偉大。他對這個權貴人物的頌揚達到了聳人聽聞的地步,用語是極為夸張和肉麻的。作為歷史名文,后來的《古文觀止》等重要選本都收入了。
人在利益面前竟可以如此,似乎更讓人難以忍受。
這只是從旁觀者的超脫立場而論的,如果從另一方面來看,也可以說無論李白多么不堪,人們或許還要對他網開三面,允許其“胡鬧”。我們不可能再有第二個李白——一個國家有沒有李白將是大不一樣的。當然這也是意氣情懷,從理智上來講一切又當別論。這里不能不更多地談到唐代風習,考慮當時濃烈的“干謁”傳統。這是一直從戰國時期承續下來的,到了宋代才變得式微——宋代人對汲汲于做官、到處跑官要官感到極大的恥辱,正像錢穆先生總結的,那時的讀書人“以清淡自甘,以騖于仕進為恥,更何論于干謁之與請乞矣。”
關于李白和杜甫,更有韓愈等杰出人物留下的一些“干謁”文字,許多人會為他們感到惋惜。其實遠早于他們的時代,那些“毛遂”們就已經很多了,紛紛“自薦”成為盛大風氣,而且有著堂皇的理由:生逢盛世,敢不為君所用?“致君堯舜上,再使風俗淳”,這是杜甫《奉贈韋左丞丈二十二韻》中最有名的句子,集中說出了這樣做的志向和理由。這樣的情形以戰國時期為最盛,到了唐代這樣的“盛世”,也就延續下來并有了進一步的發展。
我們注意的往往是極有名的歷史人物,其實比他們名聲小一些的人即便做得更甚,卻沒有多少人援引。如唐人符載《上襄陽楚大夫書》中寫道:“天下有特達之道,可施于人者二焉。大者以位舉德,其有自泥涂布褐,一奮而登于青冥金紫者。次者以財拯困,其有自糲飯蓬戶,一變而致于膚粱廣廈者。”可見當時是頗有人寄托這“特達之道”的,夢想著“一奮而登于青冥金紫者”。這種“一奮”者從古至今總未絕跡,而且有古例可傍,所以此類風氣只能愈演愈烈,鬧成“跑官要官”的現代版,成為數字網絡時代的另一道風景。(原標題:【也說李白與杜甫】原諒還是不原諒李白?)作者:張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