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伯家有三間老屋,一道碎石砌的矮院墻,路過的人能看到里面的半個天井。房檐里,墜著幾串苞米棒子。繞過照壁,有一棵麥黃杏樹,水桶粗,枝繁葉茂,年年開春,燥風(fēng)吹乏了,一樹花蕾搶在嫩葉泛綠前凝嘴兒,夜里吮透露水,圓圓地漲鼓起來。懶陽睡足了,朝樹頭探出暖暖的觸須 ,三纏兩辮,那粉紅色的花朵便一簇簇地盛開了。花開時節(jié),樹冠驟然放大,慢慢地,蔭涼罩起了院落,濃濃的香氣裊裊彌散,浸潤進(jìn)白絮般的云里,好多日子里,整個村落像被蘸成了蜜餞,旮旮旯旯里都能分得一份甜。
二伯常常坐在樹下,獨自想著什么。二伯黑瘦黑瘦,臉上糙得像深秋里藤蔓上干癟的苦瓜,村里的孩童圍到他身旁,問爺爺杏子啥時結(jié)?二伯咧著沒牙的嘴笑了,下頜上的白胡子茬卷進(jìn)了皺紋里,濁眼里像火鐮打著了的松明子,漸漸有了神采。大熱天里,二伯穿著件肥大的羊皮褲,褲腳在隨風(fēng)打著逛蕩,底下露出兩截枯黃的細(xì)腿,沒一點光澤,像藝人們踩的高蹺。這讓我想起幾十年前那麥黃杏的樹干。
那是初夏的一個午后,母親正為家里缺糧發(fā)愁,家門響過,推門進(jìn)來一個老頭兒,樣子又高又瘦,清癯的臉像極了父親。他眼睛不大,也不夠深邃,有點蔫兒。他赤著大腳,穿著過膝的短褲,露著兩條長腿,干巴巴的,仿佛連腿肚子也懶得長過,一條條紫青色的血管在上面繃凸著、交錯著、蜿蜒著,如雕琢出的一般,又像無數(shù)條螞蝗盤踞在皮下,侵蝕著他的骨頭。母親讓我喊他二伯。其實二伯那時還不到50歲,他少言寡語,偶爾說點兒什么,氣喘著,仿佛只能聽清前半句,后半句又咽進(jìn)了肚里,啥意思讓你去猜。見我總瞅他的腿,二伯說,那是冬天下水炸的。我不明白二伯為什么要在冬天下水,怕是真的遭螞蝗了。二伯喝過一碗水,扯起衣襟揩了把臉,從布袋里掏出兩捆黃菜,匆匆走了。臨出門,他朝我回過頭來:“二伯家的麥黃杏快熟了……”后面的意思大概是等我去吃。聽母親說,老家的日子也不好過,父親兄弟四人,大伯和四叔家都有一大群孩子,二伯家倒是“清閑”,他自小就過繼給村里的一個孤鰥,等給人家送了終,二大娘一直未能生育,是對苦命人。當(dāng)時,我不懂“過繼”二字的含義,只感到二伯很親,心里也惦記著他說的那棵麥黃杏,是啥模樣,是不是熟了。
麥?zhǔn)者^后,父親帶我去了二伯家。我有些失望,那棵麥黃杏遠(yuǎn)沒我想像的高大,樹身溜細(xì),還沒二伯家的屋脊高。我摸摸它粗糙的皮,硬生生的硌手,不知怎么,我陡然想起二伯那干巴巴的腿。抬頭望去,濃綠的葉子正嘩啦著撒歡兒,里面隱約藏著十多顆杏子,黃橙橙地,頭尖上泛紅潤。二伯一手操起竹竿,一手端著草帽,只見竿頭顫動著,在上頭三撥兩撥,眼前就劃過一道亮光,“噗”的一聲,那杏子就掉進(jìn)帽窩里了。我頭回吃到這么美妙的東西,咬一口,嘴里蜜甜,未等吞下,那香汁仿佛先在心里融化,瞬間就流進(jìn)血脈里了……我咂著唇,饞貓似地盯著樹頭。二伯笑了,喘著說,上頭還有你一顆。另幾顆是國生的、芳草的、軍軍的……我不明白,二伯沒孩子,咋有這么多的牽掛。我數(shù)了數(shù)樹上的杏子,又扳著指頭數(shù)著有多少張嘴,總覺還有點盈余。二大娘邁著小腳,端著瓢去給樹澆水,替二伯說:“余著的幾顆要看誰聽大人話,不惹亂子,就獎?wù)l!”二伯看我實在饞,讓我把含在嘴里的杏核吐出來,用斧頭砸開,剝出雪白的仁兒,喂鳥似地又填進(jìn)我嘴里。我蹦蹦跳跳去山邊捉蟈蟈,要在二伯家里多住幾日,也好暗里數(shù)清那麥黃杏都分給誰了。
在那棵麥黃杏樹下,我認(rèn)識了國生、芳草、軍軍……他們是二伯家鄰居的孩子。大概我多吃了兩顆杏的緣故,麥黃杏不夠分了,二伯做完田里的活,臉也不洗一把,就戴著頂破草帽,手里操著竹竿,肩上挎著葫蘆,去村邊的大柳樹上勾蟬蛻,等蟬蛻攢夠半圓斗的時候,他就去臨村的果園,換來杏子,也有沙果、蜜桃和棉瓜。走進(jìn)二伯家的孩子,從來都沒有失望過。后來幾年,我去二伯家更勤了,因為大哥過繼給了二伯,不久二伯又收養(yǎng)了一個胖乎乎的大姐姐。二伯一下成了有兒有女的人,二大娘的臉上也笑成了一朵花。
我上初中的時候,二伯家的麥黃杏已有碗口粗。小伙伴們不好意思去二伯家討杏子吃。可二伯一點不糊涂,誰能趟幾顆他一清二楚。有年麥假里我去二伯家,二大娘見糧缸里已露了底,就對二伯說:“把杏子賣了,換點糧食吧!”二伯鎖著眉頭,半晌嘟噥說:“山上的蘑,地里的菜,都能吃……”后面的話似乎在說:“餓不著咱!”飯桌上,我在低頭吃面的時候,瞥到二伯碗里盡是些黑糊糊,他嘴里已沒幾顆好牙,吧嗒吧嗒嚼著,半天咽不下。我偷著嘗過,那東西又苦又澀。二大娘說,那是麥黃杏樹的葉子,除了榆樹錢兒,在樹堆里也算是好東西了。杏樹葉用水浸過一宿,再焯過一遍,若摻著面還好吃些,可惜二伯家里存糧無幾,就是等分得了幾麻袋麥子,二伯說白面不充饑,要等換了粗糧吃著才塌實。大哥試圖挑一筷子面條給他,二伯躲了,說莊稼缺肥不打糧,你們都是嫩身子啊……胖姐姐總是一副吃不飽的樣子,二大娘說她是餓死鬼托生的。二伯手里剛拿起塊餅子頭兒,放到了嘴邊,又塞給了姐姐。他看小輩們吃得歡,就端著碗水坐到門前,破碎的陽光映在那張黑黢黢的臉上,他瞇起眼睛,嗚嗚拉拉哼了段小曲兒,末了,沖頭頂那茂密的葉子說,“杏樹一身寶,就是枯死了……”二伯的嘴唇翕動著,終究沒說出后半句。我后來曾琢磨過,大概有“就是枯死了……也是根房粱的材料!”的意思。
二伯越發(fā)干瘦了,身上缺油水,頭發(fā)都懶得長。傍過年,大哥回家一次,捎來了二伯去水灣里捉來的魚。我不想吃魚,那一刻,我分明又看到了二伯那宛如被螞蝗蠶食過的兩條腿。
麥黃杏樹長到半庹粗的時候,二伯的腰佝僂了。他收養(yǎng)的大姐姐出嫁了,去了東北。自此,我再沒見到那個胖乎乎的姑娘。有時二大娘寂寞了,會說子也不回家看看。二伯又瞇上眼,跟前浮起養(yǎng)女的圓臉盤,寬二大娘心說:“東北遠(yuǎn)啊,來回得花多少錢……”不久,大哥要娶親,二伯說要蓋新房,不能讓人笑話。為籌幾個錢,農(nóng)閑里二伯打著赤腳,挑著擔(dān)子,去北海販回蝦醬,然后再走街串巷。村里人說,北海遠(yuǎn)啊,二伯的腿眼見著走細(xì)了。二伯去賣蝦醬的時候,嗓子也喊啞了,餓了,向人家討一碗熱水,從口袋里掏出石子兒大的幾粒鹽塊兒,用舌頭舔舔,啃著瓜干充饑。新房上梁的時候,鞭炮劈啪響著,二伯一頭栽倒了,人們把他抬回老屋的炕上。二伯額上滲著豆大的汗珠,呆滯的眼光環(huán)顧著四周,似乎在找一個人。二大娘說,這些天里,他夢里盡喊胖姐姐的名字。又說實在不行,就讓她回來。二伯搖搖頭,吃力地將脊梁靠到棉被上,嗚嚕說:“我這不是……又挺過來了嘛!”
去年的一天,老家里有人來,捎來二伯的一個包裹。我輕輕揭開,里頭有十多個麥黃杏,還有一袋炒得發(fā)黑的花生米。二伯捎話說,聽說孩她媽下崗了,孩子還小,看別人吃零食的時候,她會饞的。我一下眼潤了,二伯八十多了,沒享過幾天福,熬干了心血,眼下又牽掛起孫輩來了。二大娘過世后,他身子也垮了,如今連路也走不動了。我似乎看到他在昏暗的燈光下,一邊彎著腰,朝灶里添一把草,一邊顫巍巍地攪動著鍋里的花生米的樣子。
每到麥黃杏成熟的季節(jié),樹下又是孫輩兒成群。直到天有些涼意的時候,孩子們還盯著樹上最后一顆杏子。二伯將樹下鋪滿了草,等杏子滾落到地上,他小心揀起來,用刀子將它分成條兒,盛在碗里,等孩子們來吃。討巧的孩子會先讓爺爺嘗。二伯掩著嘴笑,說爺爺怕酸倒牙哩。孩子們咯咯樂了,問爺爺你的牙在哪里?不久,二伯家來了個胖乎乎的閨女,模樣像極了養(yǎng)女。閨女叫著爺爺,說東北日子難,我媽讓我回來。二伯眼潤了,“跟你媽一個樣……”說著就哽咽了。大哥聽懂二伯的話,他在說:“我這鍋里滿著,就有你碗里的!”
上秋的一天半夜,二伯突然被送進(jìn)了市里的醫(yī)院。我去的時候,二伯已經(jīng)昏迷了。幾個人推著車子向急救室里跑,我的手一下觸到了二伯的腿。猛然間,我發(fā)現(xiàn)二伯的腿僅是一層薄薄的皮裹著骨頭了,那些蜿蜒的血管也早無蹤影,上下都冰涼冰涼的,硬的像兩根石柱兒。二伯醒過來了,他緩緩地睜開了眼,恍惚里,露出一絲不安的光。他嘴唇噥了噥,朝大伙兒發(fā)話:“咱不治了……得花多少錢啊?”小輩們一個個都流淚了,說錢算啥?俺要二伯活啊!
二伯總算又挺過一道坎兒,活著回到老屋里。轉(zhuǎn)過年,一個陽光明媚的日子,我給二伯買了根拐杖,盼著他能拄著它在門前站一站。剛拐進(jìn)胡同,隱隱聽到老屋的院落里傳來一陣悲痛的哭聲。一大群人跪在二伯的天井里,一邊哭一邊磕著頭。麥黃杏樹花開正濃,幾片潔白的花瓣緩緩飄落著,二伯靜靜地躺在樹下,臉上安詳極了。(原標(biāo)題:麥黃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