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仆徙關,在新安當地一直流傳,是個很熟知的故事,不過細細想來,這個故事似乎又疑點重重。
楊仆徙關最早見于文獻記載,是東漢大學問家應劭在注《通史》時,言之鑿鑿講了“恥為關外民”的故事。后來,酈道元在《水經注》中不僅完全引用,還增加了“以家僮七百人徙關于新安”等細節描述。這之后,南宋學者呂祖謙、元朝學者方回和清代顧炎武、顧祖禹、朱一新等都對此說法深信不疑。
不過,持懷疑態度的人也不少。
比如宋代學者王益之、清代學者沈欽韓等經過考辨,認為從時間上看,函谷關徙關在前,三年后楊仆才討伐南越,為樓船將軍,這三年里,楊仆一直是個司法干部,怎么可能對軍事問題指手畫腳,“恥為關外民,上書乞徙東關者”?
清代學者何焯更是質疑:函谷關乃天下雄關,就算搬遷,也應該是國家撥款,“以武帝之雄,豈展拓都畿費出臣下之家財乎?”更何況,這么浩大的工程,怎么可能只700多個家僮來當“臨時工”?搞成“豆腐渣”工程怎么辦?
楊仆徙關的故事,在班固的《漢書》中,就一句“徙函谷關于新安,以故關為弘農縣”,連楊仆的名字都沒提。更要命的是,在《史記》中,太史公壓根沒提這個事。
兩大史籍如此記錄,讓楊仆徙關的故事從頭到尾都顯得很可疑。
到了現代,著名歷史地理學者史念海、辛德勇等人先后到漢函谷關考察,對這段歷史進行了梳理,得出的結論大致是:函谷關東徙300多里,從靈寶搬到新安,確有其事;這個東徙工程,可能是楊仆的建議;但函谷關東徙的根本原因,并非楊仆的“恥為關外民”心理,也非漢武帝的好大喜功,而是漢武帝出于中央集權的需要,做出的一項戰略性部署。
所謂楊仆徙關的故事背后,是西漢時期國內行政版圖大調整、大布局的總體規劃。
函谷關東徙是京畿拓疆需要
函谷關的東徙,首先源于軍事上的考量。
函谷關之所以被稱為長安鎖鑰,就是因為它牢牢卡住了崤函古道。崤函古道是從崤山到潼津的一條道路,不僅地貌形態高低起伏,多溝澗峭崖,而且自古就是樹木茂盛之地。
秦漢之前,戰車是軍隊最為重要的作戰工具。洛陽師范學院的曾謙先生認為,由于崤函古道曲折狹窄,而自東向西的戰車又必須經過函谷古道才能西行,哪一方占據了函谷關,就能取勝。秦穆公時期的崤之戰,秦軍在崤函古道遭遇埋伏,三員大將被俘,幾乎全軍覆沒,就是最好的例證。所以,函谷關是保衛長安的東大門。
漢武帝時期,隨著對匈奴戰爭的展開,中國古代的兵種結構開始發生變化:騎兵和步兵成為軍隊中的主要兵種。戰車必須經崤函古道西進長安,而對騎兵和步兵來說,完全可以從其他更加狹窄的川道,甚至函谷關周圍的山嶺中通過,函谷關已經基本喪失了以關拒敵的屏障。
曾謙先生舉例說,唐代安史之亂時,在崤函古道發生過兩次戰斗,都出現了騎兵繞道他路“別徑奇道”進行攻擊的戰法。這說明函谷關保衛關中已成為一句空談。
要搞一個真正能保衛長安的關隘,要么前置,要么后移(這也是后來潼關興起的原因),漢武帝選擇了將其前置300多里,搬遷到新安,這是出于京畿拓疆的需要。
設置弘農郡增強京畿實力
西漢的行政版圖既不同于周代的分封制,也不同于秦代的郡縣制,劉邦建立西漢王朝后,實行了分封和郡縣并存的“郡國制”。
西漢初年,諸侯國勢力坐大,不僅有英布這樣的異姓王反叛,更有“七國之亂”的劉姓骨肉相殘。景帝在撲滅了吳楚等國的叛亂后,大力削藩;漢武帝時頒行“推恩令”,把關東諸侯國分割成“大國不過十余城,小侯不過數十里”眾多更小的王國。
漢武帝一方面削減諸侯王的實力,另一方面極力壯大中央政府的勢力:除削減一些諸侯王封地,設立郡縣外,還變著法擴大中央直轄郡縣,其中最重要的就是關中地區。
關中地區不僅賦稅直接上繳中央,而且還是中央軍(南北二軍)的主要兵源地。如果擴大關中地區的疆域,最為間接的辦法就是函谷關東徙。
秦漢時,所謂關內關外,地域上就是以函谷關為界,而在政治、軍事等領域,函谷關也是一個很明顯的界限。比如人們出入函谷關,必須由持有官府發給的通行憑證;嚴禁優良馬匹流入關東地區,防止諸侯國騎兵實力增強;諸侯國的軍隊無詔不能踏入函谷關一步,等等。
函谷關從靈寶遷到新安,一個直接的后果,就是將靈寶到新安這一大片土地劃歸了關中管轄。這片土地不僅山林茂盛、土地肥沃,而且民風彪悍,人才輩出,既能為中央政府提供大筆賦稅收入,又能提供兵員和官員——函谷關東徙的第二年,即公元前113年,漢武帝迫不及待地在秦漢兩座函谷關之間設立郡縣——這個郡,就是歷史上聞名遐邇的弘農郡。弘農郡轄11個縣,治所在秦函谷關一帶。
弘農郡的設置,不僅增強了京畿地區的實力,而且使中央政府更有力地控制了關中東出的通道。北京大學辛德勇教授認為,秦漢時期,在地緣政治和軍事地理意義上曾經奉行過一項“關中本位”戰略,就是指利用關中地區的軍事地理優勢,確保國都安全,并威懾控制整個國土。
函谷關東徙,無疑是“關中本位”戰略的一個強化措施。
“關中本位”戰略擴大關中區域
函谷關的東徙,不是面子工程,而是漢武帝加強中央集權的一個戰略措施,但如果你以為僅僅如此,你又錯了。對于這位千古一帝來說,函谷關東徙只是他強化“關中本位”戰略組合拳的一部分。
漢武帝時期,關中的疆域除了利用函谷關的東徙向東部拓展外,漢武帝還通過一系列措施和手段將諸多郡縣劃歸中央直轄,這項政策被史學家稱為“廣關”政策。
根據《史記》和《漢書》的記載,公元前113年,“代孝王參,初立為太原王。四年,代王武徙為淮陽王,而參徙為代王,復并得太原,都晉陽如故……十七年薨,子共王登嗣。二十九年薨,子義嗣。元鼎中,漢廣關,以常山為阻,徙代王于清河,是為剛王。”——朝廷徙代國于清河之后,恒山以西,便統統納入中央直轄之下。
“(陽朔二年)秋,關東大水,流民欲入函谷、天井、壺口、五阮關者,勿苛留。”其他幾個關與函谷關并列,這說明當時對匈奴防守作戰最前沿的朔方、五原、云中、定襄、雁門、代郡等郡,被囊括于關中區域內,使朝廷得以最大限度地直接控制國防兵力,增大威懾關東地區的實力。
由長江三峽和四川盆地東南緣再向南側延伸,西漢初興時,本來放棄了秦時已經“頗置吏”于彼的滇池附近地區,而與西南諸夷“關蜀故徼”。漢武帝元鼎六年(即公元前111年),復又新增設有牂柯郡,使得大關中區域的東南界,也比從前向外有所拓展……
經過漢武帝的不斷“廣關”,大關中格局逐漸形成。大關中區域北部的東界,由以臨晉關為標志的黃河一線,向東推進至太行山一線;中部區域的東界,由秦函谷關的靈寶,向東推進至漢函谷關的新安一帶;南部區域的東界,由四川盆地東南緣,向東南推進至柱蒲關、進桑關一線的滇桂、黔桂間山地……
“廣關”政策,將西漢中央政府的實力推到了巔峰,劉姓諸侯徹底喪失了和中央叫板的實力。而坐鎮長安的皇帝,可以依托關中,虎視中原,中央集權得到了前所未有的加強。這些隱蔽的歷史,都悄然躲在那座搬遷來的漢函谷關身后……
走在函谷關前,望著黃塵一色的關墻,感慨頗多,那些我們已經知道的與尚未知道的歷史,那些我們已經發現的與尚未發現的遺存,都一直伴隨在我們身邊,陪著我們一起數著歲月的流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