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開封眾多的風箏藝人中,宋天亨屬專業人士,1995年,他被命名為“中國民間工藝美術家”,2006年,被命名為河南省首批“民間文化杰出傳承人”。圖為宋天亨及其風箏作品。
著名作家、民俗學家孟憲明先生說:“宋代,宋詞、宋文、宋畫以及宋代理學,構成了一個精致遼闊而森嚴的貴族世界,在這個世界外,別有一種文化形態崛起,這就是熙熙攘攘的商市生活、人頭攢動的瓦舍勾欄中成長起來的野俗而生動、具有廣闊普及性的市民文化。”
宋都東京的市民,是一個文化素養比貴族文人低、社會見識比山野農民廣的新興社會階層。他們的生活環境,不是書齋,不是山川田園,而是熱熱鬧鬧、風波叢生的都市。在較快的生活節奏和情感節奏中,招徠、競爭、炫耀、斗勝、哄笑,無所不有。他們追逐“快活”,醉心于狂歡,在一個小小的風箏上,也毫不吝嗇地揮灑著大量的銀子和時間。
被宋文化浸泡甚深的開封市民,對風箏的情懷依舊。民間藝人制作的鷹、鶴、燕、蝶、蜻蜓、龍頭蜈蚣,扎工精細,奇巧百出,屬風箏中的上品。具有濃烈黃土氣息的大眾化風箏,幾百年來一直飛翔在古城開封的上空,“馬褂”、“大腳燕”、“七星”、“八卦”、“蛤蟆跟頭”等風箏,開封的大人小孩,差不多都會扎制。這類風箏,由于結構合理,飛升性能特別好,二三級風力就足以把它吹得冉冉升起。會放者在風箏上裝上“竹哨響皮”,放到空中嗡嗡作響,還有人夜晚把小紅燈拴在風箏尾巴上,遠遠望去,紅燈如星斗在天空游動。
開封人管風箏叫“毫”,來源不清楚。他們常常在開封市小南門大袁坑沿放毫、斗毫,所謂“斗毫”,是想辦法用我的風箏把你的風箏線掛斷,你的風箏栽下來,就算我贏。當兩個風箏攪在一起時,雙方會急收線、急撒線,再急頓線,把對方的線頓斷,這種把戲叫“繳風箏”。
“繳風箏”時,大風箏的力量大,有的要用生絲編成手指粗的繩子才能拉住。利用力氣和技藝,將別人的風箏繳下來,繳人者自然得意,被繳者也不會太生氣。
這樣的場景,凸現出開封鮮明的個性特征。把玩當成事兒,而且要玩出花來,這仍是繼承宋代市民文化的味道。“唐朝像一個30歲以前的男人,血氣血性正旺,喜歡打人家搶人家,活著一定要封萬戶侯的。宋朝成熟了,你的是你的,我的是我的,自得其樂地過自己的日子,享受自己的生活。在這個地方,不是你有錢,而是你有心情,能享受自己的生活。”孟憲明說。
民間風格宋天亨
自北宋以降近千年里,古城開封的天空沒斷過風箏。自清末以來,不管是小南門大袁坑沿還是三官廟前斗毫、龍亭放毫,都少不了西大街宋家風箏。從現在前推二三十年在午朝門放風箏,宋家后代宋天亨的風箏是其中最出色的。1995年,宋天亨被聯合國教科文組織和中國民間藝術家協會命名為“中國民間工藝美術家”,2006年,他被命名為河南省首批“民間文化杰出傳承人”。
2006年9月21日下午,記者到開封市北郊私訪院村尋訪宋天亨。村子東頭一個簡樸的農家院落里,年近六十的宋天亨已等待多時。
進到屋內,滿屋潑辣多姿的風箏,令人感到清風在四處吹拂。宋天亨說:“我一輩子最高興的事,是設計個新式樣,你買走,玩得高興,我開心。設計個新式樣,拿出去一放就起,我開心。”講這話時,他的笑容像孩子一樣單純。
房子的西屋,臨窗是一張大案,刻刀、竹竿條兒、薄如紗的紙張、顏料、畫筆,這是宋天亨所有的工具。只是顏料碟里的顏料都干了,風箏的主人,從2000年起就不動畫筆了。宋天亨臉瘦削,眼深陷,眼睛看起來很亮,其實已經“廢”了,白內障加上視網膜變性,他和我面對面坐著,但根本看不清我的長相。
宋天亨扎的風箏叫“宋室風箏”,原本我以為和宋朝有點關系,宋天亨笑了,說:“我姓宋,扎的風箏不拿出去,就在家里賣,所以叫宋室風箏。”
宋家祖輩愛扎風箏,家族更久遠的歷史宋天亨講不來,只知道爺爺的父親叫宋學義,主業是扎死人祭品的,也會扎風箏,不賣,自己玩兒。爺爺叫宋炳南,扎的是“大頭燕”、“子母燕”、“大龍頭”等風箏,他扎的“馬褂毫”有一人多高,不畫畫,用帶顏色的彩紙貼上兩個紅圓眼睛,這是硬翅風箏,適合大風,能放得根本看不見。父親叫宋俊德,可以扎立體風箏,以形體大著稱,“蜻蜓風箏”比人高,“七星”要兩個人抬著放。宋天亨說:“父親曾給我扎過篩子毫,他用一張紙多次折疊后再割開,變成篩子形狀,再扎一個圓圈篾,就成了。父親說,街上沒人會扎,讓我好好放著,到底我還是放丟了,這東西失傳了。”
到宋天亨這一代,真正把愛好變成了專業。宋天亨小學未畢業就輟學了,專業投師學國畫,學了一年多。老師教他畫畫不收費,還送給他紙張筆墨,本想讓他在宣紙上作出好畫,而他卻畫起了風箏。
像扎彩燈的張金漢、畫蝶畫的佟冠亞一樣,宋天亨祖傳的手藝解放后很長一段時間內沒市場,也不能養活他們,他們都一直在工廠上班。1987年,宋天亨所在工廠發不下工資了,他才開始在開封市西大街81號自己的屋里扎風箏賣。當時一是市面上很少有賣風箏的,二是風箏太漂亮,“宋室風箏”一下子火了。“有爺爺拄著棍來排隊的,有媽媽不上班來排隊的,家里的門都被擠掉了。大哥大弟、兩個妹夫都來幫忙,他七八天都沒怎么睡覺。一個月賣了八九百塊錢,當時一個工人正常收入是50多塊。”宋天亨的太太說。
自此之后,宋天亨開始了這樣的生活:每年的5月1日,領著自己的倆孩子,到公園玩一天,第二天開始干活。他不看電視,干活主要在夜里,甚至成夜工作。“手藝人嘛,越到夜里越做得舒心,圖個安靜。”一直干到第二年的開春,頂多賣20天,就賣完了。
守著一盞酒精燈,一個個安靜的夜里,在宋天亨手里,筆直堅挺的竹條兒彎曲成美麗的龍骨,指頭粗的竹篾兒撕成頭發那么細,最好的顏色最好的墨,拿起畫筆,宋天亨畫風箏沒有師承,他說:“我不喜歡臨人家的東西,自己想咋畫就咋畫,蝴蝶一只一個樣,雙頭鸚鵡肚腹部是用毛筆調的色,用寫意手法畫的。”正因如此,他的東西有著濃厚的民間氣息。
宋天亨拿出五只一套的蝙蝠風箏給我看,其中最小的20厘米,最大的70厘米,最小的肚子上畫一只紅桃,翅膀上畫一只紅桃,桃旁邊環繞的是一只蝙蝠,依此類推,最大的肚子上畫五只紅桃,翅膀上畫五只紅桃,旁邊環繞五只蝙蝠。宋天亨說:“這完全是自己琢磨出來的。”
風箏是必須飛的,宋天亨根據風力大小設計了不同型號的風箏,他的風箏不需要助跑。賣風箏時,他看看自家門樓上掛的招牌旗,指點給顧客,今兒幾級風,適合哪一種。“你賣風箏試不試?”我問。“不試,不試有不試的道理。我的風箏,沒有不起的。”宋天亨有這份自信。
宋天亨扎的大老鷹,造型立體,飛到天上像真鷹,有一回還真把鄰居家的雞嚇得亂飛。
宋天亨有一女隨其學藝,“比著樣子能干”。宋天亨有一肚子想法,他想把“汴梁八景”扎出來,還想把墻上掛的“京劇臉譜”全扎出來。采訪一直持續到夜里,我先是和宋天亨的太太一起把他送到村東頭另一座房子里,然后,宋天亨的太太把我送到馬路上。送宋天亨走時,他完全像盲人一樣,拽著自行車后座深一腳淺一腳地向前走。我看著提心吊膽,怕“宋室風箏”像張金漢的彩燈一樣,傳奇斷了尾巴,只余一聲嘆息。
開封還有一批同宋天亨不一樣的風箏藝人,他們多半有良好的藝術修養,風箏用料考究,制作精細。他們扎風箏是業余愛好,不以此為生,扎制的大多是比賽用和禮品用風箏,優秀者有薛文藝、張明、魏明倫、汪洋、任大同等。為什么會出現這么一批人?是因為開封早在1980年就開始舉辦全國性風箏賽事,比山東全國大賽還要早四年,為爭金奪銀,特意培養了一批能工巧匠。
開封風箏因此出現了兩種類型:一類以宋天亨為代表,是典型的民間風格,帶有濃厚的鄉土氣息,按照自己對生活的直觀感受和審美習慣,無拘無束地表達理想和愿望。另一種以薛文藝等人為代表,他們使風箏從一般的玩具,上升為有價值的工藝品,成為地方文化的組成部分。
古城放毫寓意多
全國公認的最好風箏出在北京、天津、濰坊三地,北京風箏是典型的宮廷風箏,雍容華麗,天津風箏格調文雅,濰坊風箏是民間風箏的代表,淳厚質樸。據多次參加全國比賽的薛文藝說,開封風箏,在全國也是小有名氣的。
放風箏以春天最好,宋天亨說:“一打過春,陽氣上升,風靜風正,說幾級風就是幾級風。不像別的季節,風亂。”于是,開封就流傳著這樣的民歌:“三月里,刮東風,姐姐領俺放風箏。放蝴蝶,放蜻蜓,四方蛤蟆尖肚蜂。還有一對鴛鴦鳥,放著放著姐臉紅。”
但在開封,一年四季都有人放風箏。以扎制龍類風箏出名的薛文藝告訴記者:“民間玩風箏很盛。扎得好的玩,扎得不好的也玩。每天下午,在清明上河園、金明池,玩的人有好幾十個。”
放風箏在開封有許多講究,比如說放風箏是放病放災,放風箏就是“放”風箏,最后要把風箏線剪掉。掉到自家院子里的風箏也不能撿,要撿也要用磚壓三天才能動。《紅樓夢》里也有類似描寫:一個漂亮的大蝴蝶風箏掉到瀟湘館的竹林里,紫鵑要收起來,探春就批評她,“拾人走了的,也不怕忌諱”。黛玉也認為“不知道是誰放晦氣的,快扔出去,把咱們的拿出來,咱們也放晦氣”。
與這種習俗相反,有些地區最忌風箏斷線或掉落,認為會把福氣帶走。風箏落在誰家,會給誰帶來福音,風箏主人要千方百計討回,撿到風箏者就要在風箏上扎一個洞,再還給主人,表示已將福氣吉祥留下來了。
風箏與吉祥結緣,還可以從它的內容上表現出來。龍是最吉祥的神靈,開封人喜放的龍頭蜈蚣英姿勃勃,凌空騰飛。開封人喜放的鷹、鶴、燕、蝶等也都有吉祥美好的寓意。像宋天亨扎制的五只一套的蝙蝠,身繪紅桃,寓意就是五福,即“壽、富、康寧、修好德、孝終命”。
風箏是具有多重審美價值的民藝作品。民俗學者朱鷹說:“它有靜態美、動態美和空間美。”風箏的靜態美融繪畫、書法、工藝為一體,具有扎、糊、繪、放四藝,相傳“京制風箏有價值千金者”,本身是件藝術品。風箏憑借風力在高空飛動時,有靈動之美。尤其是老鷹、蝙蝠、蝴蝶之類的風箏,令人難辨真假,這種動態美正是風箏審美價值的本質所在。
從建筑美學的觀點,“開窗戶”不僅是為了透氣,更重要的是為了透過窗戶望出去,充分獲得空間美,是以小觀大。看風箏放飛,是大空間遠距離觀賞,是在無限的空間中獲得美感,是“以大觀小”。(原標題:“開封市井風情畫”系列之汴梁風箏(下) 古城兒女競鳶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