麥收前后,郊外的菜農把悶人的塑料大棚掀去,在菜畦里用一節節彩色的尼龍草,像給女兒扎辮子一樣,把竹竿或葦子依次搭架。孟夏的草木長勢很旺,似游蛇吐著芯子一樣就著竿子朝上爬,黃瓜和絲瓜、豆角、葫蘆新開了花。而大路的這一頭,主人剛掐過露天的頭茬兒葉子,尚冒著水兒的莧菜梗下面,鋪地野生了一層密密麻麻的馬齒菜,大片如馬牙,小片似葵花籽。馬齒菜還叫五行草和長命菜,自古是雅俗共賞的一味野蔬。我蹲下來掐了一大捧肥嫩的馬齒菜,帶回來讓妻子給我嘗鮮攤餅吃。本來應該是攤小鏊饃的,可小鏊早已沒有了。于是,就用玉米面和白面和了五香粉,拌了馬齒菜,用鋁制的平底鍋就著煤氣灶烙饃。
小鏊當年,是豫晉交界地區北方農家極普通的炊具,和炒菜的鐺、做飯的大肚子鐵鍋一樣,如下棋的車馬炮,是過日子人家的必備。它和我家現在使用的也是街頭攤雞蛋餅的敞口平底鍋不同,小鏊是鑄鐵的三足兩件套,最大的直徑也不過尺,沉甸甸的蓋子上有個類似提梁的紐,也可以叫“把兒”。用煤火的農家,一年四季早晚兩餐要攤小鏊饃,遠比上籠蒸饃的次數多,圖的是方便和簡便。小鏊饃的花樣多,但白面蔥花油餅很少攤,只是來親戚或者招待“吃派飯”的駐村干部,間或遇到家里人過生日的時候,奶奶才肯露一手。
從我的老家朝上朝深山里走,層巒疊嶂之上,云臺山大瀑布的頂端,就是山西省的陵川縣界。自古這一帶產煤,不缺燒火用煤。家家窯洞的門口壘著煤火臺,麥秸泥砌土坯或磚頭,煤火旺不旺,全看壘煤火之人盤爐膛的水平,肚大還要通風好。一日三餐,多半是大鍋飯做成了,煤火也乏了,再添一團和好的濕煤在里面,此時正是攤小鏊饃的最佳火候。攤小鏊饃,抹油沒有現成的明油可用,而煤火臺上面的燈臺邊系著個黑乎乎的小罐子,盛著煉豬油的油渣,插著一根筷子,綁著個布頭,在燒紅的小鏊上搽一搽冒油煙就是油了。小鏊帶蓋子,便于捂著聚熱。但不能用大明火,攤饃容易焦煳,山里人叫“熰”,平地曰“曖了”。而現在用平底鍋烙饃,也可以攤,雖然沒有蓋子,但煤氣火可以調整。舊年過日子以充饑為主,小鏊饃幾乎全是玉米面和雜面。面衣和面托,用小鏊也能做,白面下來的時候,拌點豆面,綠豆和白豆面都用。這時天熱了,羊角蔥和南瓜絲、南瓜花,隨便拌了都可以攤。可這樣的軟面小鏊饃理論上是爺爺的吃食,盡管爺爺不舍得全吃,也會讓我們小孩子吃一些。最普通的小鏊饃,一色是玉米面餅,全是咸味的,任你放什么菜都可以,像包包子一樣,肚大能容。而冬春天最多用白蘿卜絲和酸黃菜。遇到飯時,大家才收工回來,人人饑腸轆轆爭著吃小鏊饃,小鏊饃做不過來,就攤得厚一些,軟不唧唧。最后,奶奶和母親會特意攤一兩個薄且焦的,映著天金黃透明。從小吃小鏊饃長大,直到我去外地上了大學不再回來。早幾年,村里編寫村志,我提出把民俗照片多放一些,可幾百口人的村子,到底找不到一個小鏊了!
山村人家不住窯洞了,現在吃饃也是出門買。這些年,煤價太貴了,家家改用了電磁爐,鋁制的炊具和城市里沒有差別。有一次到縣里去,教育局局長特地招待我吃小鏊饃,卻是農家樂的項目,然而就是農家樂也沒用傳統的煤火了,煤氣灶上攤小鏊饃,口感怪怪的。這和市里冬天的烤紅薯一樣,舊時的煤爐子,現在的煤氣爐或微波爐,制成品的味道不一樣啊。想起了別人寫沈從文,落魄的大作家每天天不亮就趕到故宮門外等開門上班,地凍天寒,沒辦法,他就買一個熱騰騰的烤紅薯在手里來回倒著取暖。后來我在太原參觀山西省博物院,發現和我的老家有關聯的文化有兩處,一是交界的陵川縣有處原始人遺址,一是晉南的侯馬和翼城地界,多年前出土的晉國文物,在輝煌的銅車馬之外,還有一個貌不驚人的鐵鑄的小鏊。兩千年開外的小鏊和近年才消失的小鏊一模一樣。(作者:何 頻)(原標題:小鏊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