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說在這個工業化的時代,每位民間藝人都是座博物館,而任一民間藝人的去世,都將是這個博物館萬劫不復的毀滅。那么,我沉痛的想,王忠義老人的故去,該是怎樣一個不可估量的損失呢?
“方城石猴”是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而國務院命名的唯一傳人,是王忠義老人,因為,當那個手藝活兒不再引人注目,也不能夠創造效益的時候,只有這位老人還在堅守著。
“方城石猴”近些年才重又走進人們視線,這是與民間習俗和舊時鄉間生活相伴相生的一種藝術,當地那種米白色的綿軟的石頭,被民間藝人隨手刻成手可盈握的猴子,揣在兜里或者系在腰間,就是一件玩物,那猴子往往憨態可掬,或抓耳撓腮,或摟抱嬉戲,或母子偎依,哪里是猴兒,分明是人了。上山砍柴割草或者下地耕種,困了累了看上一會兒,也是樂子,見了誰家小孩兒,可以任其把玩,大不了送人也不值什么,而且“石猴”、“時候”諧音,送人石猴寓意吉祥,送者收者都高興。
刻石猴的石頭,指甲就能刮下粉末,這粉末有止血功效,過去的粗笨農活兒,鐮刀斧頭的,磕磕碰碰流血外傷算是常事,可醫藥哪里現成?偏這石猴就能止血!于是一傳十十傳百,石猴越叫越響,竟是出了名兒了。石猴產地硯山鋪村臨近黃石山,此山古廟巍巍,名聞遐邇,傳說漢時張良的師父黃石公于此修道隱居,宋代黃庭堅也曾登臨賦詩,而每年的廟會更是一方盛事,所以農閑時刻上一些,廟會上去賣,銷得很快。硯山鋪臨近的通衢大道,古稱夏路,一直是宛城南陽北上中原的要道,往還者眾,臨路賣石猴就很方便,一時間豫東魯西,都有這石猴“出沒”。說到村名硯山鋪,那可是做黃石硯出了名的,倒也奇怪,附近村莊連綿,但做硯刻猴,卻獨這一個村子,宋代米芾的《硯史》歷數全國名硯26種,列方城石硯為第二,可見盛名已久,制硯藝人捎帶刻個石猴,實在是順手的很。
但滄海桑田,時代變化很快,新中國以后重農抑商,硯臺石猴做的也就少了,民間藝人暇時偶或刻刻,也不過隨手贈人,沒大用場,及待改革開放,石硯在全國獲了幾次大獎,刻硯藝人這才多起來,但農業日益機械化,粗笨危險的活兒就少了,各類玩具五花八門,石猴漸漸被人們忘卻了。年輕人走四方求學打工,老年人看家管孩子,出不了門的也就制硯,石猴傳承危矣!
唯一堅持下來的就是王忠義老人。他是發自內心的喜歡這些猴子。我見到這位老人的時候,他的身體狀況已經很差了,但精神頭兒還有,手里拿著刻刀,是那么自然,也分明欣喜自豪。老人說年輕時一家、一村人都靠這個吃飯,哪能就失傳了呢?兒輩只有老大做過,孫子輩說不動,不愿學,上完學就打工走了,老人很無奈。近年來政府重視,老人趁勢做了不少,賣的也快,人們見那石猴質樸靈動,喜歡得很,就送老人外號:末代“美猴王”。
同老人攀談,得知他很感激一位叫劉向東的年輕人。這是當地走出去的赫赫有名企業家。當年劉向東高考落榜,便辭去鄉里,效仿前賢,大有“學不成名誓不返”的氣概,果不其然,向東在省城混得風生水起,更不忘回報桑梓,扶持家鄉文化,配合政府宣傳石猴、逐級申報,還在縣城給老人提供了更好的創作生活條件,對老人幫助很大,老人后來放心不下臥病十年的老伴,仍舊回到老家生活創作,劉向東也在打開銷路等方面給予老人極大幫助,為了把這門技藝傳承下去,老人讓向東物色有志青年繼承石猴雕刻技藝,確實做到了悉心指教,毫無保留。
在外說起來,這國家級非遺唯一傳人、末代“美猴王”的名號可謂響亮,但走近藝術大師,才知道聲名其實多么虛妄,這一個默默的誠樸的鄉間老人,一如那村子四周山崗上隨意的一棵老樹,并沒站成多么奇異的風景,然而,在這默默的背后,卻是這個民間草根一族幾十年的櫛風沐雨、以及對一門技藝的一生堅守。問老人怎樣評價自己的作品,老人說:我不算是能人,有比我做得好的,我原來的鄰居,能做一出戲,擺在那里才叫好看,可惜死得早。說這些話的時候,老人的眼里透露著遺憾。
我答應給老人寫篇文章,老人也很平淡,及待回城后幾經耽擱,竟是一拖再拖,然而,最擔心的事情還是發生了,去年春天,這位87歲的老人走完了他平靜卻不平凡的一生,永遠的去了,四處打聽,才知道老人的老伴年前不治而終,過罷春節,老人也跟去了。
是的,難以置信,老人會走的這么快,他高聲但充滿溫情地招呼老伴的神態,還能時常于我眼前浮現,這樣一個有情有意的老人,納于言而敏于行,一輩子質樸謙遜、不求聞達,卻堅持著做了一件除了他再沒有人能夠做成的事,他的身上,有著太多民間藝人的那些閃爍著鉆石般光芒的品質。
河南收藏大家郭力事后感嘆:老人走了,留下了那些造型夸張、色彩濃烈、刀法簡潔的石猴,然而這看似隨意的作品背后,卻是這位老藝人匠心獨運、心手化一的無可復制的個人審美,還有那傳承了千年的石猴文化,王忠義必將成為一個符號、一個高度,然而,還不該成為一個終結吧?
愿老人九泉安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