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石林
我跟隨陳逸墨先生學古琴,因此可算交往密切,陳老師撫琴讀書、寫字作畫,我常常在他旁邊觀賞,因此,可以說我對陳先生的了解更多一些。
下面是我一些偏頗的認識——即我認為書畫在當今被設定為一項專業,是不靠譜的事兒。我認可古人對書畫的定位:“德之糟粕”、“技之毫末”,是文人余事。將書畫當作專業猶如過去設立的樂戶和各種匠作,是有籍的。但是,當今書畫界人士當然不同于以往的各種匠作,因此他們的生存狀態與古代書畫家正好相反,過去文人余事,寄情書畫;現在書畫人余事,發泄于其他。
我的上述觀點得到了陳老師的部分認可。我們經常聊一些關于社會問題的閑話,在閑話中自然聯系到琴及書畫的話題。在大興的農田里,夕陽西下的田埂上,陳老師一手浮掠著齊腰的野草,說:你們在社會上做別的實際工作的人,應該對這個社會的進步發揮更大的作用,要多做些實事。學古琴,最好是這樣的人來學,我們也最愿意教這樣的人。書畫對社會的作用不直接,不解決實際的問題,也不解決矛盾。他的言辭中有些許可以說是類似惆悵的東西。愿意教在社會中做具體實際工作的人學琴、學書畫,正是古代琴人的思想:理一人之性情,以理天下之性情。
他是個言語不多的人,尤其面對陌生人,更是寡言,常常別人在高談闊論,他不發一言。其實他內心熱忱、正直,很有傳統的士大夫積極入世情懷。他的QQ自述中有一句話:一蓑煙雨任平生。他的書畫中常常以荒山靜流、板橋古渡、孤舟蓑笠、扶杖老人、抱琴童子、茅屋隱士等為題,我認為這是他對自己的規勸、也可以說是對自己年輕的血性的自我管束和自我勸導,即琴的意旨:琴者,禁也——禁就是管理。陳逸墨原本也是有志于為社會做實際的工作的,這是傳統讀書人的老路,過去不好走,現在由于體制等等原因,比如由于類似“專業設置”等原因,更不好走,偶爾由于任何無關痛癢的原因,出了圈子,你就再也進入不了了。從制度設置上,就將許多這樣的人放逐在體制之外了。因此,只能寄興于書畫和古琴。作為一個內心正直熱忱的人,一定會有些許不甘、無奈和悵惘的。于是借助書畫和古琴,自己將自己的少年志氣慢慢地磨平,少年英雄江湖老,少年情懷追求高古的境界,并表現于古琴、書畫,于是其琴、其書畫都呈現出高古的風神。我認為這正是書畫應該具備的創作前提,即心靈被放逐、心靈追求自由和自在,是書畫的前提,也是琴的前提,所謂暫時的退居情懷,臨時的靜觀狀態。
陳老師喜愛讀書,他隱居在京郊的書房,門前是風荷垂柳,木板長廊,正是讀書的好環境。每到一處,也是喜歡淘書,他比許多美術名家都讀的書多!從臺灣來學琴的古琴研究生,先從他那兒領了一份書單,全是古書,他交待:你好好讀這些書,這跟彈琴是一回事兒,讀懂了,都是相通的。他聽說我學過意大利咽音發聲法,居然能從他的藏書中,輕松地抽出一本林俊卿先生所著咽音練習基本方法贈送給我!
他時刻充滿自省意識,也很理性,比如我們請他彈《流水》,他沉吟一下,抬頭緩緩地說:我現在都不愛彈《流水》了,這個曲子現在被彈得太俗了,用琴音模擬流水的種種效果是給一般人聽的,并不是琴的最高境界,我寧愿彈大家不熟悉的《高山》,這個曲子陌生一點,相比《流水》也抽象一點。
陳老師現在看來,是應該以筆墨立身了。但是,他似乎不愿意這樣被定位于一個書畫家,在他看來,書畫不是書畫、琴也不是音樂,都是一個人讀書修養的手段和過程。一蓑煙雨任平生,他走的是古代許多讀書人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