著名畫家黃胄與劇作家黃宗江是老朋友。20世紀50年代初,當黃胄剛剛應徐悲鴻之邀,從西安到北京時,黃宗江即大為賞識黃胄畫的毛驢。他們倆曾同在一創作室工作。因為有這樣長久并且深厚的“交誼”,便常常有朋友,想通過黃宗江的關系,向黃胄這位大畫家求畫。其實,黃宗江手上,長久亦未得到黃胄一畫。雖然黃胄剛到北京時,是許諾要給黃宗江畫驢的。“文革”后,黃宗江見旁人托自己求畫,想起黃胄前諾,便寫出一函,向黃胄“討債”:
梁門宗弟如晤:
大師傷臂,四海震驚。聞已康復試筆,慰甚。小兄如張果老騎驢,漫游無涯,未能臨視病榻,殊歉。
然你也有所欠我也,三十年來我未得驢毛一根,豈不抱恨!猶憶驚雷焚驢之際,我適寄君索帳單一紙,未被黑爪抄走吧?我現不求驢,亦不求美人,但求書贈借條一張,大意乃是‘二十年前欠公驢母驢各一頭,母生母,子生子,數目難計,償還無望’云云。我裱掛中堂,豈不風雅不可一世乎……
黃胄本姓梁,改姓黃,這便與黃宗江同姓了。所以稱呼便成了別致的“梁門宗弟”云云。雖然黃宗江作書“討債”,可黃胄當時正有病,無法動筆,“驢債”當然就無從償還,連“借條一張”也未討得。想來,黃宗江不能甘心。
直到1980年7月,黃宗江在黃山腳下,遇見黃胄。舊事重提,立馬要黃胄償還“驢債”。但見當時行色匆匆,黃宗江便改口:你不馬上畫可以,可得立個欠條。黃胄推托著:“你還開玩笑!”可同時亦覺得抱歉,便以黃宗江口授,用毛筆寫下欠條一張:
二十年前欠宗兄公驢母驢各一頭,母生母,子生子,難以計數,無力償還,立此存照。
黃胄于黃山
黃宗江老兄收執
一九八0年七月十日
過了一段時間,黃胄便畫出兩匹毛驢,派兒子送給黃宗江,并想收回欠條。不料黃宗江不肯。本來只是想留住這件別致的“欠條”寶貝,可卻說出一番大道理來:
毛驢已由令郎送到。經驗明系兩頭公驢,不能生育后代。茲取算盤撥算,雌雄二驢,代代相傳至今,已共一千四百八十六頭,明年將計四千九百九十九頭,即使扣除此孽畜二頭,閣下尚欠驢一千四百八十四頭,明年仍欠四千九百九十七頭。因差距很大,所以閣下欠單恕不奉還。前途茫茫,仍祈努力,以免法庭相見時拿出筆證也。
兒子回家復命,黃胄無奈,只得又畫了兩匹驢,再派兒子送去。因為黃宗江戲言前送為公驢,故此圖專意題了“母驢圖”。后面的題句,有些惡謔:“宗江老兄匹配”。落款是:“黃胄奉贈”云云。
黃胄去世后,老友黃宗江自然頗為傷悼,他在畫家、書法家黃苗子主持的《詩書畫》報上,發表出《陋室珍壁錄》文字,其中便將黃胄的這張欠條刊出。因欠條較小,沒有裝裱,發表后便失落了。許久之后,黃苗子宴請黃宗江,說要借他一“寶”一用。這“寶”便是黃胄的欠條。黃宗江說:除了已裝裱的,一些小件均在你的案頭失落。那些“寶貝”,價值得多少?你快付給我。黃苗子大感不安,露出“難見愧笑”。可黃宗江知道,黃苗子是想寫紀念黃胄的文章,也就不過分追究了。好在原件已經發表,還能夠在報紙上見到并體會。
黃胄生前,曾以一己之力,發奮建立“炎黃藝術館”。這件事叫黃宗江大為感佩。他在一篇文章中說:“效屈子語:帝炎黃之苗裔兮,有子孫曰黃胄!以黃胄之畫,并以其建立炎黃藝術館之舉,黃胄可無愧于先人并后人矣。”對于那張“寶貝”欠條,他在《炎黃兮黃胄》一文里說:“我最近為自己的集子《人生知己》作一序,說到寫家偶遇一人一事一物,便能寫上一篇,乃至一卷;又常相識一世,卻難著一字。我和黃胄此一斯世知己就僅留念了這一欠條。”感慨之情,令人不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