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公事外出考察,聽主人講,當地石人山是一大景觀,于是閑暇時就約幾同僚前往。路上,我對同伴說,游山要想游出味道,游出文章,最好能在登山途中出點麻煩,比如迷路啦,遇險啦,等等。若果這樣,雖多付出一份艱苦,則多得到一份體驗,歸來做文章,也就跌宕起伏了。順溜溜地上去下來,自始至終平鋪直敘,那會有啥意思?旅游嘛,本來就是苦中取樂。坐在家里很舒坦,可哪來登臨之趣,山林之樂?游伴說,還是順利為好,千萬別出麻煩。我笑笑,也就罷了。
誰知,爬上數百磴天梯,走過通天門,朝右一拐,進入山林,曲曲彎彎走了半點鐘后,就忽地意識到,走錯路了。導游圖上,這里有臺階路。我們腳下,都是一條似有若無的荒路。不忍回頭,將錯就錯,繼續走。再走,就沒路了。不再管導游圖,只跟著感覺走。轉轉折折,上上下下,穿密林,鉆草叢,越境巖,跨溪澗,走一條沒人走過的路,一步步,走向蠻荒,走近遠古,走進了原生狀態的大自然。風景就不俗了。遠山含黛,似國畫的淡墨暈染;近山凝翠,如油畫的重彩堆積。修竹千竿,堅勁而蒼老,撐起一篷細葉磨蹭藍天;古木萬株,隨山勢而伸屈,把悠悠歲月凝固成千奇百怪的造型。地上,朽葉化作腐殖質,走起來綿綿軟軟,腳下很舒服。這地,獸走過,鳥走過,似從未留下過人的足跡。有山竟做簸箕形,切切地抱一灣碧水。水面無波,映幾朵白云。這水,照過獸的身影,鳥的翅影,似從未照出過人的面目。更覺著,每片樹葉都通性靈,每朵野花都有情致,每塊石頭都可描可畫,每個山頭都可以敘說一番。這一切,都保存得那么完好完美,那么原汁原味,似乎從未遭受過采樵者的踐踏砍伐,也從未接受過旅游者的目光和贊頌。我們應是第一批闖入者。隱隱覺著,好像只在此時此地,我的心才和大山有所溝通,才稍稍感知到大山的蘊涵,大山的精神,大山所具有的萬古不磨的意義……轉過一座赭色的危峰,透過一片疏林,遙遙看見深谷那畔,成群結隊的紅男綠女,沿著寬闊的登山道,前呼后擁而行,踏起黃塵十丈。便覺著,他們仍在凡間,我們似在仙境。趕廟會似的游山逛水,終與山水隔了一層,只能是看熱鬧,決乎感知不到山水的奧妙,雖在山野,仍如在塵世,身人而心難人。便想到,多虧我們走錯了路,一錯才錯出了境界,錯出了韻味,錯出了妙不可言的無限風光。又想到梅堯臣的詩句:“好峰隨處改,幽徑獨行迷。”他是獨游,而且也迷了路。一迷路,才進入山野深處,才看到“霜落熊升樹,林空鹿飲溪”的世人難得一見的景致,才得到在煩囂塵世根本得不到的野味十足的詩思、詩情、詩意、詩句。
走啊走,不消停。人移步,山換形。看看天色暗了,遠方的峰影已被暮靄遮掩。飛鳥正歸巢,我們卻仍在山中走。旅伴們都憂愁,天黑前下不了山,情況可真嚴重。我倒笑了,如果真的困在山上,不得不枕石露宿一夜,賞一賞山野的夜景,品一品山野深宵的清寂,可算是終生難遇的享受。說話間,冷不丁地從一山溝鉆出一個砍柴的年輕人,問話中才知道爬上這個坡,就到了老君峰,從那兒下山,都是石階路,很省力;不想下山,還可以住宿,旅店好多家呢。一口氣爬上去,已是暝色四合,群山都在隱約中,只老君峰凌空兀立,峰尖尚有一絲落照。這里,是石人山旅游的終極之地。別人是沿石階路直通通地登上,我們則是繞了個大彎子,繞出了萬千情趣后到達的。美在過程,并不在目的。美是一連串兒的體驗,并不意味著一蹴而就,一氣呵成。我們得到的更多更多。
旅社的掌柜紛紛拉客留宿。同伴們還是執意下山。路由一層層石階連成,一步剛好跨一層。此時,路上別無游人。恰有月亮升起,清輝灑遍山野。看青峰碧影,就分外嫵媚。聽路邊水響,苧中蟲吟,則又有一種古典的意象之美。這一切,別人也無緣體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