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周封祀壇碑》及武則天封禪圣跡圖
大周封祀壇安居在登封城西、少室東麓的一個丘陵。
丘陵實在平凡,除卻武則天靈光一降,儒、釋、道諸家均不施舍于斯,是個被人間大愛遺忘的角落。
因為遺忘,大周封祀壇成為中國封禪史上唯一保存至今的封禪建筑物遺址;因為遺忘,大周封祀壇在2006年5月25日被中華人民共和國國務(wù)院核定并公布為第六批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
則天封禪嵩山,筑有三壇。登封壇,在嵩山太室之巔,是則天祭天之所在,壇前立有她撰寫的《大周升中述志碑》、李嶠撰寫的《大周降禪碑》,今皆無存;封祀壇,在嵩山少室東麓,是則天禪地之所在,壇前立武三思撰寫的《大周封祀壇碑》、薛稷書丹(撰寫者不明)的《大周封中岳碑》,今《大周封中岳碑》蕩然無存,《大周封祀壇碑》仆倒在地,封祀壇雜草叢生;朝覲壇,是則天祭天禪地、登封告成后,受朝廷百官與外國使節(jié)朝賀之所在,該壇在今嵩陽書院之前,原有“朝覲壇記”石碑,崔融撰寫,今碑、壇無存。
無論是嵩山之巔還是嵩陽書院之前,無論是泰山之巔還是梁甫之丘,皆天下名勝之區(qū)。無論多么高貴的祭壇,在千年風(fēng)雨與后人新上項目的擠壓下,化為烏有,倒也是一種常態(tài)。
大周封祀壇遺址所在的丘陵,叫萬羊崗——神圣的祀壇,就在牧羊的山岡上。
過去的孔道,現(xiàn)今的207國道,從嵩山太室、少室兩山間穿過,萬羊崗既是孔道、國道之西的一個高崗,亦是少室東麓的“前沿地帶”。萬羊崗北望太室,于此禪地,自與封天遙相呼應(yīng)。再看則天的三陽宮與石淙會飲,更能洞察她頗費的心思——它們安居在周公測景臺之側(cè),在“天地之中”。“‘天有心,地有膽,天心地膽在告縣’,是登封家喻戶曉的民謠。”登封市文聯(lián)副主席常松本說。
何謂“告縣”?則天登封告成后,改陽城縣為告成縣。這“告縣”,是告成縣的簡稱。在則天心里,“登封”是在中岳中峰與天交通,“告成”要在中岳中峰東南10公里外的“天地之中”——將她的三陽宮與中岳中峰連接起來的,是石淙河。石淙河源出中岳中峰,“胡超是在三陽宮接受武則天要他到嵩頂(中岳中峰)投放‘除罪金簡’的事兒,他一路沿著石淙河來到嵩陰,登上嵩頂,把它投置在登封壇北一塊巨石的石縫里。”在1982年發(fā)現(xiàn)金簡的屈西懷先生這樣對記者說。
“除罪金簡”現(xiàn)藏河南博物院,不過是當(dāng)下的我們根據(jù)銘文“臆想”出來的一個稱呼。至于則天,想來不會如此命名——她投置金簡求神除罪,不過是個手段,目的無非是企盼自己成為“長生神仙”:“上言:大周國主武,好樂真道,長生神仙,謹(jǐn)詣中岳嵩高山門,投金簡一通,乞三官九府,除武罪名。太歲庚子(久視元年,公元700年)七月甲申朔七日甲寅,小使臣胡超稽首再拜謹(jǐn)奏。”
“除罪金簡”是目前已知的、武則天“遺落”下來的唯一可移動文物。過去也曾發(fā)現(xiàn)帝王封禪祭祀名山大川的玉簡和銀簡,但到目前為止,金簡僅此一件。1982年,登封文物部門尚不具備保管此種國寶的條件,只好將金簡暫存于登封人行金庫。之后,又被送至河南省博物館(今河南博物院)。河南省博物館復(fù)制兩通銅質(zhì)“除罪金簡”回贈登封,一通在中岳廟向游人展示,一通在嵩陽書院供游人觀瞻。中岳廟的“除罪金簡”在某天深夜被盜賊穿墻鑿壁偷去——盜賊只盜拿了復(fù)制的銅質(zhì)“除罪金簡”,而與其同柜展出的其他珍貴文物,全都安然無恙。
捐獻重約247克的純金金簡后,屈西懷被獎勵500元。他曾希冀得到一件復(fù)制品,留個紀(jì)念。但金簡離他而去后,他就被遺忘了。
其實,他手里還有“貨”。這“貨”,可能比嵩陽書院的“除罪金簡”還珍貴——捐獻前,他從孩子的作業(yè)本上撕下一張紙,放在金簡上,用鉛筆一陣猛力涂鴉,留下一件“拓品”,權(quán)作紀(jì)念。現(xiàn)在,就是有人出再多的錢,河南博物院恐怕也不會讓他這般“胡來”。
在屈西懷的“拓品”上,記者隱約看到“罪”下“名”上(文字豎排)留有一個圓圈狀的劃痕——這是武則天除罪抑或與天交通的一種方式?
大周封祀壇碑趴伏大地
一座金碧輝煌的建筑與一座松柏籠罩的丘崗并立在登封城西。
那金碧輝煌的建筑,是登封市革命烈士陵園;那松柏籠罩的丘崗,是武則天的大周封祀壇。
其實,兩座建筑同在一崗,這崗就是萬羊崗。
俯瞰登封的萬羊崗,是抗日戰(zhàn)爭乃至解放戰(zhàn)爭時期進擊登封的最可憑借的高地,“當(dāng)時皮定鈞將軍率部在這兒修筑防御工事,這不,到現(xiàn)在戰(zhàn)壕還在呢!”當(dāng)?shù)乩先酥钢鴺淞掷锏囊粭l長溝說。
解放登封時,不少戰(zhàn)士犧牲在萬羊崗。之后,登封市革命烈士陵園就建在萬羊崗東部:坐西面東,俯視登封全城。
繞過革命烈士陵園,向西沿一條土路攀升幾十米,再穿過幾十米的樹林,才能見到下方上圓的大周封祀壇遺址。如果站在遠處,則只能看到一座鋪滿森林的丘崗。“這些樹,是前些年為保護封祀壇遺址而種植的。”登封市史志辦公室主任呂宏軍先生說。
大周封祀壇遺址是則天禪地的所在,是個下方上圓筑土而成的祭壇。如今,殘留的兩三米高的土壇,還能看出來“下方”的模樣;要說“上圓”,是多少要加些想像成分的。方形土壇收縮六七米后,托起的那個圓壇,看上去更像一座高約10米的墳頭。無論是方壇還是“墳頭”般的圓壇上,都植有零星的松柏。也許因為松柏并不茂密的緣故,雜草倒能努力向上,長得很高很高。
登上“墳頭”之巔,發(fā)現(xiàn)尚還平坦。不過三兩大坑,傷害過“墳頭”。“誰都知道封禪會埋些金玉之類的冊簡,自然就有人想挖出來發(fā)個橫財。到底盜走什么沒有,不知道!”呂宏軍先生說。
現(xiàn)在能夠證明該壇是大周封祀壇的實物,唯有壇東南的一通石碑。該碑就是武三思撰寫、薛曜書丹的《大周封祀壇碑》。
在當(dāng)?shù)乩先说囊I(lǐng)下,穿過林間小道,見到該碑。不過碑伏地而臥,離碑座也有三四米之遙。“《大周封祀壇碑》是薛曜的經(jīng)典之作,民國年間拓者很多,破壞嚴(yán)重。當(dāng)時的縣長也許出于保護該碑的目的,派人把其拉倒在地了。根據(jù)文獻記載,明清之前就缺失一行字,現(xiàn)在情況如何,還不知道。”呂宏軍先生說。
《大周封祀壇碑》倒下后,到現(xiàn)在也沒能站起來。倒是前些年又立起一通《大周封祀壇碑記》,上說《大周封祀壇碑》高約4.45米、寬約0.9米、厚約0.8米什么的,不過現(xiàn)在它自己也倒下了。只是字在上面,還能看到這些文字。它的倒掉,終究不必可惜。萬歲登封元年則天封禪嵩山,是公元696年;《大周封祀壇碑記》上刻的卻是公元695年!
這樣的碑,別說倒下,就是砸掉亦不足惜,省得丟人現(xiàn)眼,讓后人笑話登封市這一代文物工作者的不學(xué)無術(shù)。
據(jù)《金石錄》載,大周封祀壇前還有一通《大周封中岳碑》:“武后封中岳碑,已殘缺,書撰人名皆不可考,然驗其筆跡,蓋薛稷書也。”該碑早已蕩然無存。
一個影子演繹出一種文明
封祀壇前立有二碑,分別是《大周封祀壇碑》、《大周封中岳碑》;登封壇前也立有二碑,分別是《大周升中述志碑》、《大周降禪碑》。這是時下專家們的觀點,亦能從嵩山歷代史料中求得證明。
《大周封中岳碑》怎么立在禪地的封祀壇前?《大周降禪碑》怎么立在封天的登封壇前?
面對這種錯位,記者糊涂,時下專家也難解釋清楚。
而武則天親自撰寫的《大周升中述志碑》,更是碑與碑文一同失落。只有《大周升中述志碑》這7個碑額文字,殘留在紙質(zhì)史料中。
為什么名“升中述志”?“述志”還好解讀,“升中”說的什么?
“升”就是“登”,“中”就是“中岳”——連起來看,就是“登上中岳”。這是一種解讀,當(dāng)然不能算錯,卻只站了登封大地與中岳嵩山。
因為,歷代皇帝泰山之巔的封天,亦稱“升中”。
登東岳泰山,不曰“升東”、“升泰”,還曰“升中”,這“升中”就復(fù)雜起來。
何謂“升中”?
《禮記·禮器》曰:“因天事天,因地事地,因名山升中于天,因吉土以饗帝于郊。”從《禮記》看,早在周代就有“升中之禮”。而從這整段文字看,無疑是祭天祭地,與“封天禪地”大差不差。
古人祭天,旨在通天,領(lǐng)會天道和神意。天道或神意的具體表現(xiàn),就是日月星辰運行之道。《淮南子》云:“律歷之?dāng)?shù),天地之道也。”
“事天”必須“升中于天”,而“中”則為通天之器,就是天文觀測儀器。堯舜禪讓,就是堯把“中”交到舜的手里:“天之歷數(shù)在爾躬,允執(zhí)其中。”殷墟卜辭中常有“立中”之辭,“立中”就是商人立起測量日影的“中”,進行占卜祭祀。這“中”,大概相當(dāng)于《周禮》所載“圭表測影”的“表”。甲骨文的象形字“中”,就是個測影之“表”的樣子。
“原始社會里,大約先前只有巫,待到漸次進化,事情繁復(fù)了,有些事情,如祭祀、狩獵、戰(zhàn)爭……之類,漸有記住的必要,巫就只好在他那本職的‘降神’之外,一面也想法子來記事,這就是‘史’的開頭。況且‘升中于天’,他在本職上,也得將記載酋長和他治下的大事的冊子,燒給上帝看,因此一樣地要做文章——雖然這大約是后起的事。再后來,職掌分得更清楚了,于是就有專門記事的史官。文字就是史官必要的工具,古人說:‘倉頡,黃帝史(史官)。’第一句未可信,但指出了史和文字的關(guān)系,卻是很有意思的。至于后來的‘文學(xué)家’用它來寫‘啊呀呀,我的愛喲,我要死了!’那些佳句,那不過是享現(xiàn)成的罷了,‘何足道哉!’”魯迅先生在《且介亭雜文·門外文談》中這樣寫道。
在坐享其成時,我們漸漸忘卻“升中于天”是引領(lǐng)先人洞開中國文明的一把鑰匙。東漢鄭玄注釋“升中于天”時說:“升,上也;中,猶成也;燔柴祭天,告以諸侯之成功也。”
“其實,‘升’就是與天交通;‘中’就是交通成功。”鄭州大學(xué)升達學(xué)院教授郭殿忱先生說,“過去,‘升’字是頂著個‘日’頭的,如果看繁體字,與天交通的意思就好理解了;‘中’字就是‘成功’或‘告成’,普通話里雖沒這層意思,但一說河南話,你就明白了,‘中’就是‘成了’、‘行了’、‘合適了’的意思。”
武則天“升中述志”,其“升”就是“登封”,“中”就是“告成”。從這個層面看,還可解讀她在登封市告成鎮(zhèn)筑建三陽宮的原因——這兒是周公尋到的天地之中,也是他意想中的“告成”之地。
“中”不斷在中國披上文化華裳,而其最初之“中”,不過是太陽把立于天地之間的人投射在大地上,古人循著“天地人三才”合一的這個影子,不斷演繹出一個影子與一個國家的故事。
“天人合一”也好,“天地人合一”也罷,都是講人與天地和諧,中國是人與天地和諧之國——過去,人與神天地鬧別扭,那是自取滅亡;現(xiàn)在,人與自然天地鬧別扭,亦是飛蛾投火。
中岳嵩山配天作鎮(zhèn),總是由一個影子演繹而出的中國文明的中心。(原標(biāo)題:“大哉嵩山·女皇封禪篇”系列之五 武則天的“升中述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