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通漆黑的新碑在后周世宗慶陵的墓冢前鼎足而立,占盡陵區(qū)最顯眼的位置:神道右前側的碑上刻著“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后周皇陵”,落款是河南省文物局、新鄭市人民政府;神道左前側的碑上刻著“黨員干部廉政建設教育基地”,落款是“中共新鄭市紀委檢查委員會、中共新鄭市委宣傳部”;墓冢前面的碑上刻著“周世宗陵”,落款是“新鄭市人民政府”,其背面有碑文記述世宗的生平事跡,落款是中共新鄭市委書記某某某、新鄭市人民政府市長某某某。
新碑的后面豎立著3列共28通明清皇帝祭祀世宗的祭文碑、祝文碑,還有許多明清皇帝祭祀世宗的御制祭文碑、祝文碑殘碑匍匐在地。“這些殘碑大都是乾隆六十年之前的,都是珍貴的文物呀!”中國歷史文獻研究會會員、鄭州大學升達學院教授郭殿忱在審視殘碑后對記者說,“這些殘碑,應該很好地保護起來呀!”
明清皇帝均祭世宗
“嗚呼,五代之亂極矣……當此之時,臣弒其君,子弒其父……充然無復廉恥之色者皆是也。”
五代54年,換了十幾個皇帝,神圣不容侵犯的皇權,變成只要有兵權就可以亂搶的東西。其時戰(zhàn)亂頻仍,經濟崩潰,一斗米值七千錢,以致饑民燒人糞、煮死尸吃。父親自食其子,別人來爭食其肉,父親竟然說:“此吾子也,汝安得而食之!”當此時也,人肉每斤要價一百錢,狗肉每斤要價五百錢,人肉比狗肉還賤得多。
哎呀,五代可以說混亂到極點了,這也許就是《易傳》里所說的“天地不通,賢人隱沒”的時代吧。
這是個天崩地裂的時代,這個時代造就的第一位大英雄,就是被譽為“五代第一明君”的柴榮,柴榮為趙匡胤,也為那時的中國,幾乎鋪就了重新走向統(tǒng)一的陽關大道,誠如《舊五代史》的著述者所言:“世宗頃在仄微,尤務韜晦……(登基后)不日破高平(今山西高平)之陣,逾年復秦(今甘肅天水)、鳳(今陜西鳳縣東)之封,江北、燕南,取之如拾芥,神武雄略,乃一代之英主也……故帝駕馭豪杰,失則明言之,功則厚賞之,文武參用,莫不服其明而懷其恩也……逮至末年……憫黎民之勞苦,蓋有意于康濟矣。而降年不永,美志不就,悲夫!”世宗柴榮是一位志在四方、有能力收拾舊河山的“一代之英主”,可惜的是在39歲時就離開了他7歲的兒子柴宗訓……
世宗常常擔心以太快的速度一統(tǒng)天下會導致功敗垂成,有一天他向精通術數的宰相王樸詢問:“朕當得幾年?”王樸答:“臣固陋,輒以所學推之,30年后非所知也。”世宗大喜:“若如卿言,寡人當以十年開拓天下,十年養(yǎng)百姓,十年致太平足矣。”然而天不假年,命運只給了他6年駕馭這個混亂到極點的時代的時間,他的光榮與夢想都留給了他的義弟趙匡胤。趙匡胤和柴榮一樣33歲當上皇帝,但他當政17年,奠定了趙宋王朝走向穩(wěn)定與繁榮的基礎。
光榮屬于趙匡胤,但明代的開國皇帝朱元璋開國之后(洪武三年),卻御制祭文祭祀柴榮,這是為什么呢?
“這和孫中山在中華民國成立、清帝退位后就祭告朱元璋的孝陵是一樣的,他們都是在‘續(xù)正統(tǒng)’。”郭殿忱教授說,“我們通常說‘五代十六國’,這‘代’本身就代表著‘正統(tǒng)’。自朱溫的后梁代唐之后,北方的五代王朝延續(xù)的是‘正統(tǒng)’,都志在統(tǒng)一天下,但缺乏實力;南方的諸國只是分支,只是在中央政府不能有效控制的情況下宣告‘獨立’了。唐宋之間的這次動蕩,和兩漢、隋唐之間的那次動蕩不一樣,那一次是晉人南遷,南方延續(xù)了‘正統(tǒng)’。朱元璋‘繼絕世,續(xù)正統(tǒng)’時,選擇祭祀柴榮的原因之一就是五代王朝延續(xù)著‘正統(tǒng)’,而柴榮是五代第一明君,不祭祀他,又能去祭祀誰呀!朱元璋一這么做,大清的皇帝就只好跟進了。”
柴榮是五代諸帝的代表人物,從朱元璋到溥儀(自洪武三年即公元1370年至宣統(tǒng)元年即公元1909年),明清的皇帝對其祭祀不斷。慶陵之前的御制祭文碑、祝文碑書寫的是中華民族綿延不絕、弦歌有序的歷史,而宋陵祭碑的蕩然無存使得慶陵祭碑顯得更加珍貴。
其實,慶陵祭碑也歷盡浩劫。“據說,馮玉祥主政河南時,他的一個軍官曾令士兵每人抱一個石碑,想搞清慶陵到底有多少祭碑,結果查了3次,也沒弄清這兒到底有多少石碑。”河南大學教授胡振亞說,“不是數量多得查不過來,其實也就100多通,只是因為倒掉的、埋在地里露個頭兒的很多,所以不好查清。查了3次,得到了3個不同的結果,所以最終也沒弄清這兒到底有多少石碑。”如今,文獻上記載的朱元璋的祭碑已經不知去向,現存最早的祭碑是明宣德元年(公元1426年)的,最晚的是宣統(tǒng)元年(公元1909年)的。現存的石碑或立或伏,或全或殘,記者也沒能查清有多少。先前的,即《鄭州市文物志》上說慶陵前有祭碑35通;稍后的,即2000年后周皇陵申報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的材料上說,這里有祭碑28通。
從老照片上看,原來祭碑都是散布在陵前。如今,祭碑很規(guī)矩地被排成三列,置放在陵前,但以祭碑的年代看,這規(guī)矩的排列反而變成了雜亂的無序。在很多祭碑上,“鄭州知事某某”等“父母官”的名字被人為地劃掉,而新立的碑上,“書記某某”的名字也被劃傷。“這還不是大問題。民國年間打仗的時候,很多碑被拉去做了防御工事;‘文化大革命’期間,有的石碑又被拉去燒石灰了。現在的祭碑都是從村民的豬圈、房基等處清理回來的,它們能存留下來,是很幸運的。”胡振亞教授說。
在“抓革命,促生產”的年代,慶陵墓冢還被開發(fā)成梯田,種過玉米,原來冢高約有20米,現在也就剩10多米。胡振亞教授說:“我小的時候,這兒的古柏還很多,還殘存有大門。柴榮死后,沒有建陵園,只堆了個墓冢,陵園是明代建造的。據記載,陵園呈方形,長、寬各約200米,總面積4萬平方米。陵園四周有磚墻,高約2米。南大門高約4米,寬約3米,門額懸匾,大門左右各有一小門。進入大門,寬約3米、長約80米的磚鋪神道直通墓前祭壇。祭壇呈方形,高約1米,面積約330平方米,磚砌而成。這祭壇的位置,就在如今這立碑的地方。”
民國初年,慶陵陵園毀于戰(zhàn)火。雖然可惜,但這也許正遂了柴榮的愿,因為他本就無意為自己營造什么勞民傷財的陵園。
下詔“毀佛”以救天下
野草爬遍神道,荊棘裝點墓冢;冢的四邊是開滿紫色小花的大片苜蓿,黃蝴蝶、白蝴蝶飛舞其間;冢上一棵孤零零的野槐樹直插寧靜而湛藍的天,禪趣盎然。
這就是被佛教界萬世咒罵的“三武一宗”中的“一宗”———后周世宗柴榮安息的地方。歷代帝王禁佛者共有四人:北魏太武帝拓跋燾、北周武帝宇文邕、唐武宗李炎、后周世宗柴榮,史稱“三武一宗”。
后周世宗即位第二年,即下詔“毀佛”,詔曰:“釋氏貞宗,圣人妙道,助世勸善,其利甚優(yōu)……近覽諸州奏聞,繼有緇徒犯法,蓋無科禁……創(chuàng)修寺院,漸至繁多,鄉(xiāng)村之中其弊轉甚。漏網背軍之輩,茍?zhí)晗饕蕴有蹋恍屑闉楸I之徒,托住持而隱惡……”“曾有罪犯,遭官司刑責之人,及棄背父母、逃亡奴婢、奸人細作、惡逆徒黨、山林亡命、未獲賊徒、負罪潛竄人等,并不得出家剃頭。”“僧尼俗士,自前多有舍身、燒臂、煉指、釘截手足、帶鈴掛燈諸般毀壞身體、戲弄道具、符禁左道、妄稱變現還魂坐化、圣水圣燈妖幻之類,皆是聚眾眩惑流俗,今后一切止絕……”
這份詔書,實在不含什么過激的成分,而其結果卻是廢寺院30336所(所存寺院2694所),還俗僧尼61200人。世宗因此招來萬世咒罵,佛家稱此次“浩劫”為“法難”。
以今天的眼光看,如果沒有此次“法難”,混亂到了極點的五代將會走向更大的混亂。
是時,佛教已經成為社會的大蠹蟲———寺院占有土地和勞力,僧尼不耕不織,虛耗國力。同時,寺院還銷熔大量銅器乃至錢幣鑄造佛像,致使銅價上漲,錢幣奇缺。
“毀佛”為后周“賺”回了大批土地和勞力,但面對世宗新的銷熔佛像的命令,幾乎所有人都持反對態(tài)度,世宗答疑解惑曰:“平定亂世乃千秋功業(yè),佛家曾言如有益于世人,手眼尚且可布施,區(qū)區(qū)銅像又何足道!”眾人啞然。就在上下“毀佛”之時,突傳鎮(zhèn)州有一尊觀音像顯靈,誰也不敢動手毀掉。于是,世宗親赴鎮(zhèn)州,拿起斧頭向其劈頭蓋腦地砍去。旁觀者都為他提心吊膽,世宗卻坦然沉著。
世宗身體力行,毀佛鑄錢的計劃得以實行,熊熊的烈火把銅佛像化成銅水,鑄出一個個錢幣。“毀佛”增強了后周的力量,穩(wěn)定了后周的政治。由此,中原地區(qū)的社會秩序日益安定,經濟有所發(fā)展,后周逐漸強大起來,這為后來趙宋王朝統(tǒng)一全國提供了物質基礎。
“三武一宗”在佛教史上早已是定案,但現在看來,“三武”毀佛與“一宗”毀佛是不可相提并論的。唐武宗的《廢佛詔》曰:“朕聞三代以前,未嘗言佛。漢魏之后,佛教浸興……傳此異俗……以至于蠹耗國風而漸不覺……壞法害人,無逾此道……況我高祖太宗,以武定禍亂,以文理華夏,執(zhí)此二柄,足以經邦,豈可以區(qū)區(qū)西方之教與我抗衡哉……”這《廢佛詔》寫得妄自尊大,鼠目寸光,搞的是“閉關鎖國”、不吸收人類優(yōu)秀文化的政策,哪里有一點大唐氣魄!
“三武”毀佛的目的,或是“與佛爭利”,或是為壯大儒家,或是為支持道教,讓“法難”演化為“國難”,國家自此走向下坡路,至少沒讓國家步入健康的道路。而世宗“毀佛”,誠如其詔所言:“將隆教法,須辨否臧;宜舉舊章,用革前弊。”這話看上去怎么也不是毀佛,而是進行佛教改革呀!也因此,世宗還下詔說:“男子女子如有志愿出家者……男年十五以上,念得經文一百紙,或讀得經文五百紙,女年十三以上,念得經文七十紙,或讀得經文三百紙者……”佛教隊伍素質的提高,無疑對其健康發(fā)展起著舉足輕重的作用,這怎么是“毀佛”呢?佛教如若不在健康的軌道上發(fā)展,世宗不毀,它也會自滅。
世宗不與民爭利,未建陵園,他的慶陵只是一抔黃土,所以慶陵成為“黨員干部廉政建設教育基地”。其實,世宗的簡葬是學自他的義父后周太祖郭威———請看“后周皇陵的重與輕”系列之三:《瓦棺紙衣葬開國皇帝》。【原標題:新碑殘碣唱一代英主 “后周皇陵的重與輕”系列之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