竊以為,評價袁世凱應(yīng)有兩個承認:
第一,承認他是一個有政治抱負的人物。這種政治抱負是全局的,不是局部的,也就是說他決不甘心只割據(jù)一方而是試圖號令全國。承認這一點的目的是將其同那些目光短淺的土霸王區(qū)分開來,他是獨裁者但非嗜權(quán)者。兩者有著不同的局量,前者是登上頂峰后的守成,回顧古今中外之歷史,獨裁并不必然造成反動,獨裁是相對于民主的反動,而民主的實現(xiàn)有時卻需要獨裁之腹的孕育;后者只是貪圖富貴的既得利益者,他們把權(quán)力當作牟取利益的工具,只想收,不肯放,在政治上缺乏進取性和開拓性,既或有,也只是提高地位和擴大地盤上的進取和開拓。
在那個改天換日的時代,一個僅靠投機附勢而鉆營的政客,是不可能得到各派政治力量的普遍接受踐履元首大位并保持有力統(tǒng)治的。不要小看袁世凱,即便稱其為野心家,他也是大野心家,唯有承認他的“大”,才能更準確地認識他在當時的影響力,也才能更通達地理解孫、黃、梁、蔡等人對他的態(tài)度;同時,也有助于正確理解下面這個問題。
第二,承認他的稱帝是反動行為。這種反動不僅是相對于民主而言的,更是有害于國家和民族的(這個“國家”的概念不是政治意義上的而是地緣意義上的)。有人問:為什么袁世凱稱帝不對,中國就不能實行像英、日等國那樣的君主立憲制?君主立憲固然不錯,可是要知道,予權(quán)易,奪權(quán)難,這種君王無實權(quán)的君主立憲制都是用鮮血換來的。在英國,《權(quán)利法案》的背后是克倫威爾割下查理一世那不可一世的頭顱和一場光榮革命;在日本,裕仁也是在老美的脅迫下才不得不退到幕后的,不服從的話恐怕日本連所謂天皇都已不存在了,而這更是以亞洲各國數(shù)千萬人的生命為代價的。
一個手握軍權(quán)、在總統(tǒng)任上尚且能夠操弄國會修改約法搞終身制的袁世凱,一旦登上皇位,怎么可能接受統(tǒng)而不治的虛君制?制衡力量的缺失是顯而易見的,在這種情況下,帝制的到來即意味著國家又將回到皇權(quán)至大的時代。與前清不同者,只是皇帝種族的差異,而這決不是中國落后的癥結(jié)。當時的中國需要統(tǒng)一、穩(wěn)定,需要強有力的中央政權(quán),但并不需要一個凌駕于國家、人民、法律之上,權(quán)力不受任何節(jié)制的皇帝。中國不能再重蹈因威權(quán)私有化導(dǎo)致發(fā)展受阻、敗敝叢生的覆轍。這是護國運動必要性和正義性存在的根源。
一個人涉足政壇不外兩個目的,或為效力國家,或為爭取地位。歷史上有很多人是堅守一邊的,較易于后人做出道德評判。也有很多人二者兼顧,既努力建功立業(yè)又著意培植人脈,既有國家大局又有私己盤算,既能夠為國出力又注意保存實力,這就難免會暴露投機心理,袁世凱便是其中之一。
不可否認,清末時的袁世凱在內(nèi)政、外交、軍事、教育諸方面均有建樹,漠視甚至抹殺這些有失平允;但若據(jù)此便論定他是愛國有為的政治家,也過于草率。須知,那是他的必經(jīng)之路。類似這樣的歷史人物不勝枚舉——王莽、嚴嵩、和珅……,對他們當然不妨做出道德評判,但從學(xué)術(shù)的角度說,其功與罪、是與非都是平行并列的,不可能互相抵消,袁世凱亦然。
這并不是說要取消標準、模糊是非。我以為,要認識一個政治人物(政治集團)的本質(zhì),其奮斗過程和斗爭手段固然不可忽視,但更重要的是看他(他們)在取得權(quán)力(政權(quán))之后的表現(xiàn)。袁世凱的獨裁專權(quán)以至稱帝,既有他個人的愿望,也是他所代表的利益集團的需要。套用前央視名嘴黃君的一句名言:他不是一個人!
這股勢力包括舊官僚、舊軍人、舊知識分子,他們有根深蒂固的君權(quán)思想,他們不一定拒絕民主,但卻相信中國需要已經(jīng)維持兩千年的皇權(quán)道統(tǒng)作為向心力和凝聚力。袁世凱不是一個固執(zhí)而極端的保皇派,在政治主張上他屬于中間派,這也是各方均能接受他的一個因素,他決不排斥皇權(quán),更不會排斥由他親自踐祚。洪憲帝制便是他們進行的一次嘗試。民主革命在驟然成功之后出現(xiàn)反復(fù),是一種必然,或者可以說是一種規(guī)律,英法之民主革命便是有力的佐證。歷史證明,袁世凱及其所代表的政治勢力終究是落后的,很快便被時代大潮沙汰了。
在我看來,袁世凱有一些實績,但難稱有功于國——無論是大清帝國還是中華民國。論慷慨赴難,他難比曾國藩;論開疆拓土,他遠遜左宗棠;論忠公體國,他不及李鴻章。雖為清廷貢獻了一支北洋新軍,但這支軍隊既未能挽救搖搖欲墜的朝廷,也沒有成為革故鼎新的進步力量,只不過是袁世凱個人用以威逼要挾討價還價的政治籌碼。國家軍隊實際上被私人化,而這也成為這支軍隊日后不斷分裂頹敗以至墮落為一支對內(nèi)鎮(zhèn)壓自戕、對外妥協(xié)退避的“老爺軍”的肇始。
民初著名記者黃遠庸曾這樣評價袁世凱:“袁總統(tǒng)之為人,意志鎮(zhèn)靜,能御變故,其長一也;經(jīng)驗豐富,周悉情偽,其長二也;見識閎遠,有容納之量,其長三也;強干奮發(fā),勤于治事,其長四也;拔攫材能,常有破格之舉,能盡其死力,其長五也。有此五長,而乃善日少而惡日多者,一由智識之不能與新社會相接,一由公心太少,而自挾植勢力之意太多。綜言之,則新智識與道德之不備而已,故不能利用其長于極善之域,而反以濟惡。既自顧手執(zhí)政權(quán)者十余年,天下之大、變故之繁,無不為其牢籠而宰御,則益驕視一切,以為天下事不過如此。于是其手段日以老辣,其執(zhí)行益以勇往,乃至舉中國之人物為供奔走,盡中國國家之所有,供其政治演劇之材料。某今敢斷言于此,長此不變以終古,袁總統(tǒng)者,在世界歷史上,雖永不失為中國怪杰之資格,而在吾民國歷史上,終將為亡國之罪魁。”
值得強調(diào)的是,此“斷言”作于民國元年。多么睿智的知識分子!而敢于寫出如此剴切又大膽的言論的黃君遠庸,這個曾警告過袁世凱,警告過國民黨,警告過進步黨的黃君遠庸,未曾見殺于袁總統(tǒng),卻被按手模向某人效忠的中華革命黨人刺死在舊金山。不過,這是題外話了。
(原標題:世界之人杰 中國之罪人——袁世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