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找老城記憶第四期
許多人都知道槐仙商廈和古槐街,卻不知道商廈和街道的名字源于三棵老槐樹,更不知道,這三棵老槐樹承載著兩個家族的故事,F在,這三棵樹已經被列入市級保護范圍,成了市區的一道風景。然而,它們所歷經的歷史風云卻被塵封起來,F在,讓我們走近老槐樹,聽聽它們伴著主人一起經歷過的風風雨雨。
姚家的護樹往事
“元末明初,水旱蝗疫頻仍,凡四十載……吾祖朋貴手植幼槐于院中,歷494載,此濟源第一槐,名揚晉豫……”這是姚天立為大槐樹寫的碑文。為大槐樹立塊碑,是姚天立多年來的心愿。
姚家老槐樹矗立于宣化街槐仙商廈旁,被一圈白色圍欄護著。因為圍欄內地方有限,姚天立一直找不到合適的立碑位置。在他看來,大槐樹浸著祖上的血汗,承載著家族的興衰史。
在姚氏家譜中,赫然有一段關于大槐樹的記載。這段話把人們帶到了600多年前的動蕩歲月。
元朝末年連年戰爭,加上持續40多年的災荒,致使中原地區土地荒蕪,人煙稀少。明太祖朱元璋著手實施了包括移民政策在內的一系列政策。姚氏先祖姚朋貴帶著妻子徐氏及3個兒子在移民大潮的裹挾下,從山西省平陽府太平縣來到濟源城隍廟對面的舞樓街安家落戶。為了不忘祖根,姚朋貴親手在新居的院內栽了一棵槐樹。這棵樹歷經494年,長成了一棵參天大樹。不料,兵災人禍再次降臨,姚家人和老槐樹在這場災難中都未能幸免。
據載,1867年12月,北方農民起義軍——捻軍西路軍首領張宗禹率部由陜北東渡黃河,經運城、垣曲進入濟源,一路上攻無不克。捻軍把濟源縣城圍得如鐵桶一般,與守城的清軍展開激戰,一直打了七天七夜。官民被圍困在城中,吃喝都成了問題。清軍以補充軍需為由多次向姚家攤派糧款,均被姚法舜拒絕。官府派衙役10多人前來強征,并要連根刨掉大槐樹以充糧款。為了保護大槐樹,姚法舜拼命上前阻攔,慘遭毒打,卻無法挽回大槐樹被砍的命運,之后含恨而死。他的兒子隨后在原址又栽下了一棵槐樹。
姚家還有一物,與槐樹齊名,乃其祖傳膏藥。姚家家譜上記載的姚法舜護樹的文字中,提到其家的金字招牌“姚家祥瑞堂祖傳萬應膏藥老店”就一直掛在大槐樹上。在姚天立的侄子姚景龍家,記者見到了姚家人精心保存下來的老招貼廣告和包膏藥用的標簽。標簽上面用紅泥印著“槐樹為記”。看著100多年前的標簽,姚氏一族都陷入了對往事的回憶當中。
“我們家這棵樹以前非常有名,西安、武漢、上海都有人知道它,晉東南、豫西北知道它的人就更多了。以前外地人來買膏藥,都是先找到老槐樹再找到我們家的。”姚景龍的哥哥姚景興說。過去西醫還沒有發展起來,人們有病除了口服中藥外,就靠貼膏藥治病。如今,姚景興家早已搬離了大槐樹,住在西街水果市場西邊,但仍有人到大槐樹附近打聽,摸到他家討膏藥。
“山西的馬幫過來,十幾頭騾子拉著鐵貨,換糧食換藥,經常來我們藥鋪。這棵老槐樹,在山西可出名了。”姚天立說。
“這可不是胡說的,以前外地人可不是循著老槐樹去他家買藥的?前些年還有人到老槐樹附近打聽呢!”已經搬到西街新村的王小省曾和姚景興家隔鄰,“他家除了賣膏藥,還做其他生意,有好多間門面房。土改時,一些門面房被分了。”
其實,早從日本侵略中國開始,姚家的房屋和院子就已經不由自家人做主了。“日本人占了濟源城后,我隨家人逃到了思禮竹園溝。先是日本人住進了我家的院子,然后是李更生、王同玉和張金彪先后把我家當成了‘司令部’,帶著家屬堂而皇之地住了進來。”這幾個人當時都是濟源的土匪頭子,后來投靠日本人當了漢奸,無惡不作。“我堂姐長得漂亮,被張金彪看上了。”姚天立指著姚景龍說,“也就是小龍他姑,張金彪非要娶她當小老婆。我們家人都不愿意,張金彪就帶人把她搶走了。我堂姐瞅空就逃,逃了幾次都被抓了回去,最后一次被抓住后,被張金彪活埋了。解放以后,小龍他爸一直告狀,要為姐姐申冤。1953年鎮壓反革命時,張金彪被槍決了。”
趕跑了日本人,漢奸們也夾著尾巴從姚家老院溜走了。等姚家人從城外再返回家時,看到家里被糟蹋得一塌糊涂。樓板被燒了,家具也被毀了。“我爺爺逃走時,把布匹、黃金都寄放在王柴莊他的同學家;厝ヒ獣r,他同學說東西被土匪給搶了。后來聽王柴莊的人說,那家人并沒有遭搶。所有的家產都沒了,爺爺就白手起家。后來,他的那個同學進城,都不敢從我家門前過。說起這些,爺爺就教我‘明倫理,顧廉恥,習勤儉,守法度’。這是我們家的祖訓,錢沒了可以再掙,但不能干壞良心的事。”姚景興的兒子姚志強說。
提起這些,姚天立又回憶起一件往事。“一個山西人賣了鐵貨以后到我們家買藥。他走了以后,我四姐看到地上有一個粗布手帕,打開一看,手帕里卷著厚厚的一沓錢。小龍他爹讓我四姐收好手帕,在藥鋪等著。果真,那人走到西關才發現錢不見了,找到藥鋪時臉色都變了,話也說不成,看著我們家人拿出手帕和錢,只是一個勁地作揖。”
等世道慢慢安穩下來,姚家人的布匹、染料、膏藥生意重新開張,生活又慢慢好了起來。老樹也似乎得到了滋潤,長得更加枝繁葉茂。“一到夏天,遮得滿院陰涼,老槐樹把整個院子和房子都給擋住了。” 姚景龍說。解放前后,這個院子的前面一直是全城最熱鬧的地方。離樹不遠的地方有口井,常常天不明就有人拍門討水喝。鬧饑荒的年份,討水的和討飯的排起了長龍。“那時候的人真遭罪!”姚景龍搖著頭說,“做生意也操心。烙個燒餅,得一個人烙,幾個人看著,一不留神,燒餅就被要飯的搶走了。”
“有人看上了這棵樹和院子,要買下來。我三奶說,就是用元寶把院子鋪滿我們也不會賣。守著這個院子,子孫們就算烙饃也能養活自己。”姚天立說。1960年,正是困難時期,姚天立在外上學,餓得受不了,就偷偷跑了回來。但是,家里也沒有糧食吃,全家人都餓著。軹城趙村的幾個人找到他家,圍著大槐樹量了又量,比了又比,出3000元高價想買下這棵樹。“趙村人做耬,槐木耬最好,他們是看上這棵樹的木頭了。我父親說,別說3000元,就是給3萬元我們也不賣。這是祖宗留下來的,賣樹就是賣祖宗!”姚天立說。
頑強的王家老槐樹
已是初冬,萬木凋零,但西街水果市場西門不遠的兩棵老槐樹稍上依然掛著泛黃的葉子。離樹不遠處,幾個人在燒火取暖。“這兩棵樹可耐活呢,年年人都說不中了不中了,來年春天又惡惡地長起來了。”60多歲的李昌軍說。老槐樹對于住在這一片的人來說,和老街坊一樣親切。
“這樹被炸傷過,要是不傷的話,只怕比宣化大街的那棵老槐樹還要粗些——別看這樹低,地面底下還埋著1米多高的樹干呢?上Я,受過大傷呢。”透過火盆中紅紅的火焰,李昌軍回憶起了那個戰亂的年代。
日本人的飛機第一次過來的時候,人們都不知道是干什么的,許多人還說呢——“飛機會下蛋”,大家都仰著臉看稀奇,好家伙,一丟下來,人都知道厲害了。以后一聽飛機響,人都趕緊躲,但樹不能躲開炸彈,兩棵樹都被炸毀了。
“這樹是老王家的,想了解再細點,你找他們家人去。”順著路人的指點,記者敲開了王位青的家門。
82歲的王位青眉發皆白,面色紅潤,身體硬朗。“這棵樹是我奶奶嫁過來時帶的。”他說。
以前,這兩棵老槐樹北面是一個四合院,院子前面有片空地,空地上是1米多的深溝。王位青奶奶的娘家人懂風水,嫁姑娘時請人在溝邊栽了兩棵槐樹,又運來許多土,把樹南面的溝給填了舞臺大一塊平地。這一整治,院前一下子寬敞了許多,眼前也清亮了好些。“算一下,這樹也有一百六七十年了吧!”王位青說。
“日本人來以前,這樹就長好大了,夏天時一片好陰涼,街坊鄰居都喜歡端著碗到這里吃飯、乘涼。以前的街也窄,樹枝把好長一段路都遮嚴了——兩棵樹中間的陰涼不斷。”王位青的妻子馮秀芝說。過去濟源城也是一個熱鬧處,沁陽、孟州、溫縣的人都拉車來濟源運煤、拉石頭,商丘的一些拉腳人也愛在這里歇腳,都是貪這片陰涼。每次日本人的飛機來,大家都習慣性地往樹下跑——可能是覺得樹枝可以擋住飛機,車多,擠不到樹下的車能排到胡同外面,把這一條街都占嚴了。一個姓王的老婆婆,以前住在西面的圪沱邊上,可能是覺得不安全,就到槐樹附近一戶人家的灶火房住了下來,聽到飛機響就背著鋪蓋往外跑,跑到了大街上,又想起一件衣服忘了拿。等她再取了衣服跑出來,飛機正好過去,可能是看到樹下的車多,就專往這樹下丟炸彈,結果,那個老婆婆當場被炸死了。
“聽說連頭都給炸掉了,飛機過了,人們才發現她的腦殼掛在東邊的大槐樹上。”王位青的兒子王建國說。
大槐樹濃密的樹枝不但成了人們借以庇護的保護傘,也成了日本人的轟炸對象。
“那時丟炸彈是常事,人們三天兩頭得找地方躲炸彈。有一次,日本人把飛機丟到了我們的院子里。”王位青和王建國到大槐樹下比畫著,距槐樹北不遠,曾是他們家的四合院。“我媽正在上房屋里,其他人躲在街屋的床下面,我在外面往南城墻的防空洞跑,眼見飛機過來,就勢在路邊的小河溝里趴下了。結果,飛機就在我身邊沒多遠炸了,那彈坑里都炸出了水,掀起來的土把我埋了起來。飛機過去以后,有人路過,就把我從土堆里拉了出來;丶乙豢矗依锏臇|西廂房都被炸毀了,上房屋的墻都斜了——幸虧是立架房,房子沒倒。人都沒事,家里的牲口拴在東廂房邊上,居然就剩那面墻沒倒,牲口也沒事。”王位青說。
也就是在那個時候,老槐樹好多樹枝都受了重傷,樹的主干下面也被炸出了大洞。“下雨的時候,我就用泥把樹洞糊糊,拾點碎磚把樹洞給擋擋,不想讓它漚了。”馮秀芝說。
樹的重要性不僅是精神上的,在特殊的年代,也是物質上的。在王建國看來,這棵樹也是家里的一員,是他的長輩和伙伴,曾幫助他度過艱苦的童年。他說:“我上學那會兒,家里正困難,每次開學就得交幾塊錢,另外買一本作業本也得6分錢——大人辛苦干一天活才能掙3毛錢。到槐米長成時,我就上到樹上,小心翼翼地摘下槐米——怕把樹枝給壓折了,很遠的枝也不敢拽。摘下的槐米曬干了,1斤能賣3毛錢。出門就是收藥材的地方,我摘了槐米賣,也夠我上學的費用了。那些沒摘到的槐米開了花,到秋天結成果落下來,我媽就給掃回來曬干——這是槐豆,也是藥材。家里熬湯時,大人也會在低處的樹枝上捋幾把葉子放到鍋里去,既頂糧食又好吃。”
對老槐樹情深意切的王建國曾因為保護老槐樹和人吵過架。“西街整體規劃的時候,西面那棵樹正好在兩條路的交叉口旁——既在東西路上,又在南北路邊,有人嫌樹礙事,想要砍掉,我一聽就急了——北京搞建設還保護古樹呢,這樹誰也不能砍!他們見我急了,也沒辦法,樹就留下來了。嘿,路修好了,這條南北路竟起名叫‘古槐街’,這兩棵老樹也成了景兒了。”1997年,王建國家在新劃的宅基地上蓋房子,一個枯樹枝有些礙事,王建國不得已,只好鋸了它。下鋸拉了沒幾下,只聽“刺啦刺啦”的刺耳聲,一看,樹枝里還包著炸彈皮。“這樹能活到現在真不容易,都說‘千楸萬柏,擱不往老槐樹歇一歇’,估計它們再活幾百年也不成問題。”摸著老槐樹受過傷的枝丫,王建國露出了淳樸的笑容。
古槐見證城市變遷
去姚景龍家需經過人民商場旁的一條胡同,老濟源人都叫它“尿騷胡同”。胡同對面曾有一座城隍廟,占地一二十畝,是當時城里最大的一座廟。
“聽老人們說,這城隍廟以前香火很旺,廟會時非常熱鬧,日本人把廟給炸了以后,這里就成了空院子。后來,楊鳳仙、郭桃花從洛陽來到濟源,組了個濟源新生劇社,就是后來的濟源豫劇團。她們的戲好,名氣也大,紅了以后就在城隍廟里賣票唱戲,一天兩場。來看戲的人你不知道多成啥——那時候沒有公共廁所,人都跑到胡同里方便,氣味很不好聞——這胡同名就是這么來的。那郭桃花還寄在我三奶名下當干女兒,和我三奶可親密了。城隍廟的對面是牌坊,牌坊往南是舞樓,在舞樓唱戲的時候,牌坊上面爬的都是人。”姚天立說。
“那個牌坊被毀太可惜了,上面雕的有龍有鳳,非常好看。后來,城隍廟那兒又起了三層小樓——那是濟源當時最高的樓,是郵電局的,人們打電話、發電報都在這兒。”姚景龍說。1964年以后,隨著市區道路的拓寬及商場的建設,姚家的四合院和所有房屋一并被拆,從此姚家老槐樹就從四合院里站到了宣化街上,成了城內一道獨特的風景。但每到春節或家里添了人口,姚氏一族還有人到老槐樹下燒香告訴一聲,“樹旺人旺,這樹是我們姚家的根。”姚志強說。
說起建槐仙商廈,姚志強又想起一個故事。蓋商廈時,克井有個姓齊的人在工地上看東西,夜里就睡在老槐樹下。有天夜里很冷,他就撿了柴在樹下燒火取暖,正躺著,一個穿白衣的女人飄到他身邊說:“你這火離我太近,熏著我了。”聽完,這人一個激靈起來,原來是一場夢。他趕緊找來水澆滅了火。第二天,姚天洪經過這里,這人拉著姚天洪一五一十地把那夢講給他聽,恰好姚家也常聽人說這樹上住著一個女的,穿白衣,自姚家拆了老院,常有人夜里到槐樹下供些香火、水果。這件事一傳十、十傳百,倒是給保護老樹做了活廣告。別說沒人輕易去動它,就算有人聞名來求些枝葉做藥,也會輾轉找到老姚家人,讓他們先到老樹跟前告訴一聲,才敢動手折枝葉。
“來的人說,必須要槐樹的枝葉入藥才管用。這也不全是迷信,我們家的膏藥里就有槐樹枝、桃樹枝、柳樹枝……”姚志強拍拍他帶過來的祖傳秘方說。
這樣的故事在南邊的那兩棵老槐樹下同樣上演著。“初一、十五常有人來燒香,起早的人還能撿到蘋果、糖果和餅干。”李昌軍說。
“以前到了夏天,我們常常睡在老槐樹下。有一年,幾個商丘的拉腳人圖涼快,也到那兒睡。半夜的時候,幾個人都睡不著,一睡下全身都說不出的難受,離了這地方馬上就好。打那兒以后,他們再也不敢到這兒睡了。正好街上有個老婆兒拽下樹枝捋幾把葉子熬湯喝,吃下就肚子不舒服。她趕緊帶了香燭來燒,很快就好了。街上有剛學說話的小孩指著樹上說上面有個老爺爺——恰巧以前就有人說這樹上住著一位老漢,這么一傳,就再也沒有人敢來動樹了。后來,看到有小孩爬上樹玩,街上的大人們就會喊他們下來;有人來捋槐葉、折槐枝治病,都會找到家里來,放下點解利錢,讓我們家里的人燒燒香。”王建國說。
他家的南邊就是西街水果市場,以前那里是一片洼地,洼地南是城墻,王家老宅這塊兒曾叫南草園。洼地比南草園低1米多,是百姓的菜地。后來,全市搞大建設,北邊自不必說,除了槐仙商廈、淘寶城及周邊繁華的服裝市場和小吃市場外,南邊也店鋪林立、寸土寸金,四周有車水馬龍的大街把這個地段連成了一片商業圈。每到周末,這里就車連車、人挨人,一派繁華的景象。除了老樹枝上殘存的彈片傷痕外,如今這里已經完全變了模樣。
幾次從西街采訪出來,四周都是一片燈火,讓剛剛從歷史里跳出來的記者頓生恍惚不知何處的感覺。路上想起姚景龍講的一段歷史:日本人占領濟源城的幾年間,城幾乎成了空城,人們在濟瀆廟前自發聚成了一個市場——在城里,樹尚且遭殃,更別說人了。戰爭年代,父子不能相保,夫妻不能團聚,地愁天慘,草木凄傷……在明亮的燈火下,那個民不聊生的時代已經了無蹤影,曾經的苦難也被人們淡忘了,只是不知道這三棵老樹還記不記得歷史的天空上曾經飄蕩著的陰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