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門反對文字立障,一向“以文辭為務斬之葛藤”,但事實上,文字記錄并沒有妨礙禪慧的傳遞,唐僧拾得就說“我詩也是詩,有人喚作偈”。在拾得看來,“說話與作詩、作詩與唱偈”,皆明心見性,善成于道,何其相似。有些“禪對”,原本也可以看作“詩對”,例如師問“如何是鷲嶺境?”僧答“峴山對碧玉,江水往南流”(見《景德傳燈錄》卷二六),即是上好詩句。韓愈《寄禪師》詩曰:“從無入有云峰聚,已有還無電火銷。銷聚本來皆是幻,世間閑口漫囂囂。”從另一個角度看,也是一首禪趣十足的偈詩。讀到宋代詩僧止翁的《無弦琴》,“月作金徽風作弦,清音不在指端傳。有時彈罷無生曲,露滴松梢鶴未眠”,多半會想起東坡的《琴詩》,“若言琴上有琴聲,放在匣中何不鳴?若言聲在指頭上,何不于君指上聽”。止翁詩所表達的“因緣合會”,即《楞嚴經》所言“譬如琴瑟箜篌琵琶,雖有妙音,若無妙指,終不能發,汝眾生亦復如是”,這與詩人東坡所表達的“物我會意”“物情通靈”等,一樣隨物賦形,述理兼得情趣。
看上去,釋子作詩,參出機趣,是佛門事;興來抒情述理,蔚然雅趣,是詩人事。但是,禪道惟在妙悟,詩道亦在妙悟,故《帶經堂詩話》曰“舍筏登岸,禪家以為悟境,詩家以為化境,詩禪一致,等無差別”,真正劍過流風,點到了要穴。
誠然,我們可以從多種角度去研究詩論家常說的“禪中有詩,詩中有禪”,若簡單歸納,就是詩與禪在創造性思維那個高端層面上的貫通和理解。例如老禪師問“何謂風”,回答“空氣流動謂之風”,肯定正確,但非詩非禪,焉有雅趣禪趣?這時,若有小僧回答“樓外絮紛紛”或“亭皋木葉落”,一言春風,一言秋風,未著“風”字,卻得風流;蛑^“虎在山中行”(林中大王之風),“缽空有物歸”(空靈之風),也未著“風”字,則愈見悟覺。如果老禪師又問:“何謂大中見小?”回答“西瓜瓤有籽”,沒有答錯,但拙在太實;虼“天地一沙鷗”“洞庭波送一僧來”“玉鑒瓊田三萬頃,著我扁舟一葉”,孤高清寂愈見,也愈見悟覺。機鋒應對,涉筆成趣,景語或作情語,通禪或是通詩又有何難?如果老禪師再問:“何謂小中見大?”回答“芥子比西瓜”。你認可是實話,會認可其禪風詩味嗎?或答“三千世界一塵中”“梅開一點萬山春”“一口吸盡西江水”。反過來體味一下,詩人寫這些詩句時,不正是創造性思維的積極活動嗎?在這個層面上,你對“禪”與“詩”會沒有新的理解(悟覺)?所以,真正懂得禪與詩的人,不會輕易斷言“禪”與“詩”無關。到北宋后期,惠洪提出“文字禪”,即禪詩創作可以作為修習禪法的一種方式,隨后金代元好問又以“詩為禪客添花錦,禪是詩家切玉刀”,點明詩禪機妙,詩與禪的情結就鐵定無疑了。
歷代高僧文僧,如東晉支遁,唐之皎然、無本(賈島)、寒山、拾得、齊己,宋之重顯、道潛、惠洪,又明之道衍,清末敬安(八指頭陀)等,多有名篇佳作詩集傳世,與此同時,歷朝歷代又有多少文人名士舒嘯香界,豁然開朗,修出般般林下氣象?民族文化的燭慧,應該是不拘門墻界域的無際通明。如果以為寒山的“他家學事業,余持一卷經。無心裝褾軸,來去省人擎。應病則說藥,方便度眾生。但自心無事,何處不惺惺”,還在說道佛門釋子作偈與世俗儒士吟賦存在“同中見異”的話,而齊己的“萬木凍欲折,孤根懶獨回。前村深雪里,昨夜一枝開。風遞幽香去,禽窺素艷來。明年猶應律,先發映春臺”,那種作為文人的幽情雅趣已難覓松院的蔬筍氣了。機趣不傷雅趣,詩歌百花園的花草,各擅其美,當不拘為盛,而喜歡談禪的東坡曾一度主張雅化,提出“僧詩要無蔬筍氣”,未免偏見,所以遭遇《西清詩話》不買賬,說“殊不知本分家風,水邊林下氣象,蓋不可無。若盡洗去清拔之韻,便與俗同科,又何足尚”。高論在理,識見公道,不啻一頓棒喝。
再談“詩對”,或許有助于理解詩思與禪思的關系。譬如詩師出題,限以《登山賦云》作詩,學子先得首句“絮云翻滾足邊迎”,師問“人若在云上,如何”,學子續句,答“快意挾風天浪行”。師又問“若在云下,如何”,學子作第三句:“生角橫飛化龍去”。師即問“若在云中,又便如何”,學子得尾句“劃然層破大光明”,勝出。
同樣,師又出題,限以《江上事》作詩,學子先得首句“天地無塵夜正寒”,師問“從無入有(即無中生有,忽起波瀾),如何”,學子續出次句,答“何人心事曲中彈”。師又問“若令有又歸無,如何”,學子得第三句:“曲聲方息潮聲遠”。師即問“結到無中生有,如何”,學子遂得尾句“漫天風雪一釣竿”,勝出。
難度稍大的,例如賦秦漢事。師令出句要故意離題,先放后收,詩法曰放馬收韁。于是,學子先揀與秦漢無關事落想,離題起意,得首句:“無聊晝寢擬華胥”(白日無事擬做華胥美夢)。師令次句立即歸題,學子答“恨自始皇焚盡書”。師又令第三句要“正正照題(即兼說秦漢)”,學子遂得“天欲興劉陳涉死”。師又問“如何了結?”學子答“寒窗聲起讀秦余”,勝出。
此詩首句放馬遠去,次句忽然收韁,疾速歸題,張弛有道。隨后以秦漢事并出,說了秦亡漢興,朝代更替。因秦漢后來的事千頭萬緒,泛泛不易說明,所以結句要連續特寫秦漢,難度較大,就揀出后人仍舊攻讀“秦火未燒書”(讀書聲起)說之,避難就易,留下懸念,而且余味不盡。秦余,指秦皇焚書之殘余,說縱歷劫火也不能使文化燼滅,這樣既扣題秦漢,又所思彌遠,反而彌覺深沉。
“禪對”與“詩對”,通靈相照,并無二致,都是智慧學養閱歷的番番踐行。如果澄心靜慮,遷想妙得,表情達意又到位的話,好詩并不難得。禪之機趣理趣,跟詩之雅趣意趣,非風馬牛遠不相及。人可以很聰明(包括天賦和后天涵養),因為有時沒有做到,讓自己失去很多創造的機會。朦朧與開悟,或許僅差一步之遙。邁出這一步,即是頓悟。“誦經千卷,莫如靈心一點”,善學者的聰明,不過知曉應該學習什么和如何去學罷了。
寒山逝去大約千二百年了。重讀其詩,不再有人認為他的自評“有人笑我詩,我詩合典雅”為誑語,上個世紀中葉后在日本和美國飚起的“寒山熱”,著實讓國人感到意外,不知那些從彼岸蕩漾過來的層波回瀾,給中國讀者多少激靈和啟迪?(原標題:機鋒應對妙成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