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士導師:清華大學教授 曹峰
通訊評委:北京大學教授 董珊
武漢大學教授 陳偉
上海博物館藏戰國楚竹書(六)第一篇是《景公瘧》,經整理者考釋,全篇共有13簡。13簡均斷為三段,下段無存。據整理者推測,每簡字數約為55字。《景公瘧》故事情節相對清晰,主要講齊景公生病,其寵臣會譴、梁丘據等人向景公諫言應殺掉祝、史二人以討好鬼神,但晏子向景公講了一番“詛為無傷,祝亦無益”的道理,使景公信服討好鬼神的唯一途徑是勤政愛民,親賢疏佞,成功勸服景公不殺祝、史二人。本篇與《左傳·昭公二十年》《晏子春秋》之《景公有疾》《景公病》,內容類似,部分內容也見于《景公信用讒佞》。
《景公瘧》發表后,已有眾多學者對其進行考釋,但對于其編連問題,對于其所反映的思想問題的探討卻很少,本文擬對《景公瘧》作出重新編連,在此基礎上作出新的釋文并對有關問題作重點說明,然后試圖揭示出其思想特點。
綜合各家意見,筆者將《景公瘧》分為六個部分:1+2;3+4;5+7;6+11;8+10+9;12+13。為簡潔之便,凡學界取得基本共識之字,均以通行字直接寫出,僅對需要探討的文字保留原形;括號內的字表示可能的假借字;方框內的字代表據文意所補的字詞;“”代表簡斷之處。
釋文:
景公瘧【2背】
齊景公疥且瘧,逾歲不已。割 (會譴)與梁丘據言于公曰:“吾幣帛甚(媺)于吾先君之量(良)矣,吾珪寶大于吾先君之【1】公疥且瘧,逾歲不已,是吾無良祝、史也。吾欲誅諸祝、史。”公舉首答之:“尚〈甚〉然,是吾所望于汝也。盍(誅)之。”二子(急),(將)【2正】
是言也。”高子、國子答曰:“身為新(親),或(又)何(愛?)焉?是信吾無良祝、史,公盍誅之?”晏子夕,二大夫退。公入晏子而告之,若其告高子【3】木為成于宋,王命屈木問范武子之行焉,文子答曰:“夫吏(理)其私吏(事),聽獄于晉邦,(溥)情而不(偷),吏其厶(私)。祝、史進【4】
思圣,外內不廢,可因于民者,其祝、史之為其君祝敚也。正(貞)□【5】君祝敚,毋尃情忍辠(罪)乎,則言不聽,請不獲;如順言弇惡乎,則恐后誅于史者。故其祝、史裚(制)蔑(篾)端折祝之,多堣言【7】
忘(亡?)矣,而湯(揚)清者,與得萬福焉。今君之貪昏苛慝,幣違【6】其左右相伀(頌)自善曰:“盍必(比)死愈(偷)為樂乎?故死期將至,何仁【11】
詛為無傷,祝亦無益。今薪蒸思(使)虞守之;澤濟史(使)守之;山林史(使)衡守之。舉邦為欽(憾),約夾(陜)者(諸)關,縛(纓)者(諸)(市)。眾【8】之臣,出矯于(鄙)。自姑、尤以西,聊、攝以東,其人數多已,是皆貧苦約疾,夫婦皆詛一支(丈)夫,執尋之幣、三布之玉,唯是□【10】明惪觀行。勿(物)而未(祟)者也,非為媺玉肴牲也。今內寵有割(會譴),外〓(外奸)又(有)梁丘據(縈)(誑),公退(納)武夫亞(惡)圣人,番(蕃)浧(逞)(臧)(篤),吏【9】
二夫可不受皇則未得與昏(聞)。”公強起,違席曰:“善哉,吾子!晏子,是攘(患)之言也。祭正(貞)不獲祟,以至于此,神見吾徑〈淫〉暴【12】請祭與正(貞)。”晏子辭。公或(又)謂之,晏子許諾。命割(會譴)不敢監祭,梁丘據不敢監正(貞)。旬又五,公乃出見折。【13】
關于上述釋文,有數處還要加以說明。
其一,第1簡“齊景公疥且瘧”。關于“疥且瘧”,濮茅左說本書題為《競公瘧》,而不題為《競公疥且瘧》,告訴我們齊景公所患的是“瘧”。筆者以為濮茅左所持的理由是不充分的,古書有取首句為篇名的慣例,其篇題一般沒有實際的意義,若依照濮茅左的說法,“瘧”可以概括“疥”與“瘧”,似乎與古書之通例不合。筆者以為,今本《晏子春秋》中《景公有疾》《景公病》開頭都是“景公疥且瘧”和“景公疥遂痁”,依照古人取首句為篇題的通例,一篇當作“景公疥”,為避免重復,另一篇只能作“景公瘧”了。
其二,第1簡“吾幣帛甚(媺)于吾先君之量(良)矣”一句,筆者以為“媺”當讀如字,意為“美”“好”。“量”當讀為“良”,“量”“良”兩字古音均為“來母陽部”,《山海經》載:“犬封國有文馬……名曰吉量”。郭璞注曰:“一作良”。句意為“我們所供奉的幣帛比先君的精美程度要好”。
其三,第4簡“夫吏(理)其私吏(事),聽獄于晉邦”,《漢書·百官公卿表》“秩四百石至二百石,是為長吏。百石以下有斗食、佐史之秩,是為少吏。”顏師古注曰:“吏,理也,主理其縣內也。”可見“吏”即“理”。“理”,《說文》曰:“治玉也。”“私事”即《景公有疾》中的“家事”,陳峻志引《集韻》、馬敘倫之說等,證明“言”“訟”“獄”三者相通。傳世本《景公有疾》“言于晉國”較難理解,或許傳世本“治”字當重,則“治言”與“聽獄”同義,則簡文“夫吏(理)其私吏(事),聽獄于晉邦”便與《景公有疾》“夫子之家事治,治言于晉國”意思相通。
其四,第12簡“公強起,違席曰:‘善哉,吾子!晏子,是攘(患)之言也。祭正(貞)不獲祟,以至于此,神見吾徑〈淫〉暴”一句,董珊認為“攘”通作“禳”,稱贊晏子的諫言為能除去災患的良言。“祭正(貞)不獲祟,以至于此,神見吾徑〈淫〉暴”,說的是祝、史所進行的祭祀活動都沒有找到祟由,導致景公之病一直不見好,那是由于神明見到我們的淫暴。論者一般認為是齊景公之語,從句意看,當是批評景公之語,應為晏子之語。
其五,第13簡“公乃出見折”一句作何解,暫不好論定,由于傳世本作“公疾愈”或“改月而君病悛”,或許“公乃出見折”可朝這方面解釋。
從思想的角度來說,《景公病》順著景公所承認的“祝為有益”,推出“詛亦有損”的觀點,采用歸謬法,通過揭露“祝為有益、詛亦有損”這個命題的荒謬性來勸說景公不殺祝、史二人。《景公瘧》與《景公有疾》部分字句基本相同,兩者相關性較大,不過《景公瘧》直接指出“詛為無傷,祝亦無益”,而《景公有疾》則是在承認“祝有益也,詛亦有損”的基礎上,說明君主要“修德”。可以說《景公病》只是為了達到勸諫景公不殺祝、史的目的而勸諫,《景公有疾》則有天人感應的意味,通過強化鬼神的作用來勸諫君主修德保民,否則會招致鬼神的懲罰,而《景公瘧》雖然指出“詛為無傷,祝亦無益”,但同時提出“勿(物)而未(祟)者也,非為媺玉肴牲也”,鬼神作祟,不是因為幣帛犧牲不夠好,是因為什么呢?從前后論述來看,當是由于景公統治下的人民生活疾苦,這其實也有著一股濃厚的天人感應色彩。相對《景公瘧》和《景公有疾》,《景公病》的論題更為集中,是否可以說《景公病》早于二者呢?筆者以為,《景公瘧》與《景公有疾》確有晚出的痕跡,如勸諫更為詳盡,而且還糅合了許多其他篇章的內容,天人感應的色彩更為濃厚。上博(四)中有一篇《簡大王泊旱》,與《景公瘧》很相似,只不過將故事中的主人公由“齊景公”換成“楚簡王”,“晏子”換成“太宰”,兩則故事中“晏子”和“太宰”都堅信只要國君的政治良好,就會得到鬼神的保佑,自然無災無難,這或許是當時人們的習慣性思維。這是一種表面重神事、實質上卻強調人事的思想現象。重人事、輕神事已成為這一時代的共識,考慮到上博簡的時代一般認為在戰國中后期,因此這一現象至少在戰國中后期就已形成。
(袁青,男,清華大學哲學系中國哲學專業2012級博士生,美國達慕思大學國家公派聯合培養博士生,本文出自其博士論文《〈晏子春秋〉研究》。)(原標題:上博簡《景公瘧》探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