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健,男,華東師范大學哲學系2012級博士生。本文出自其博士論文《為己與毋我——孔子的人道觀》。
博士導師:華東師范大學教授 楊國榮
通訊評委:陜西師范大學教授 丁為祥
武漢大學教授 胡治洪
“人不知而不慍”一語亦彰亦微,究其意指分涉“不知什么”“遭逢不知”“誰能不知”三個維度。
一、不知什么。關于“人不知而不慍”的白話譯解,多屬“增字為訓”:在“知”后補出“我”這一賓語。此類思理至少可以追溯到二程:“雖樂于及人,不見是而無悶,乃所謂君子。”(朱熹《論語集注》卷一)程頤弟子尹和靖對君子何以能夠“不見是而無悶”做出解釋:“學在己,知不知在人,何慍之有。”尹氏對“學”與“知”的主體予以分疏:學在自身而知屬旁人,其理據在于為學不假外求,“古之學者為己”(《論語·憲問》)。如此疏解奠定了一種理解結構,對后世解經影響極大。朱熹依此申論,視《學而》首章為一總分關系:先總說“學而時習之,不亦說乎”;后分言兩類境遇,一者是“有朋自遠方來”的順境,同道中人切磋琢磨、相與精進,樂由此生;一者是“人不知”的逆境,雖學有所成,卻曲高和寡、孤掌難鳴,遭此境遇而不怨天尤人,唯有成德的君子才能做到。“樂”與“慍”的產生,表面看來是因境況各有不同,究其根源則在于公私有別:“樂公而慍私。君子有公共之樂,無私己之怨。”(黎靖德編《朱子語類》卷第二十)可見,自二程至朱子,訓釋日趨精微,最終呈現以“理”解“情”的哲學特質。
其實,自南朝皇侃起,直至北宋邢昺,對該句均存兩解:其一,是程朱一脈所選擇的人不知“己”;其二,則將“道”視為“不知”的賓語,此解邢昺之后鮮有所傳。清代“漢宋之爭”興起,方有少數學人關注程朱以外的解釋。如,焦循指出“前一說他人不見知而我不怒,此非注意。”(《論語補疏》)“此非注意”即謂程朱誤解了何晏之意。兩類訓釋的分歧在于:前者是從“知”的主體出發,知或不知都是他人之事,與學無關;后者是從“知”的狀態入手,凡有所知就有所不知,如果因己知而人不知,就產生怨恨,那是自大,反之以己不知而怨恨人知,則是妒忌。焦氏之說,后人雖有引用,如黃式三:“皇邢又言教之不知,不以慍而棄之,……(引者省)焦里堂取之。”(《論語后案》)然其義理非但未得承繼與弘傳,反遭劉寶楠“此注此云,不與經旨應也”(《論語正義》)的批評。
如此便有一吊詭:新文化運動以來,雖紛紛揚言打倒“朱家店”、揭穿“偽道學”,但對“人不知而不慍”的白話譯解,皆是程朱思理的“照著講”。
二、遭逢不知。前文梳理了“不知”的兩類賓語——“我”或“道”。“人不知而不慍”似乎因為賓語的相對明確而得解;事實上,此語之“謎”才剛剛開始。因為無論依循哪類賓語,都還只是猜出“不知什么”;但不論對錯與否,都還只是在“知”的層面言說,“不知”仍未登場。欲解“不知”,不妨暫且跳脫字句訓釋,以史為鑒。
19世紀中葉以降,天朝上國的迷夢在歐風美雨、列強并入中驚醒。“共工之狂,辛有之痛”(張之洞《勸學篇》),惟妙惟肖地道出晚清士大夫身處“三千年未有之大變局”中的悲涼心境。雖不能斷言中國近代學術的萌生全賴外力,“西學”浸漸卻是促其生長的一劑猛藥。從魏源首倡“師夷長技以制夷”,到康有為、梁啟超大贊“破壞主義”為“第一美德”,再到五四時期“我以為要少或竟不看中國書”的激進西化。異彩紛呈、復雜多變構成了中國近代思潮的主要特征;救亡圖存、革故鼎新成為幾代學人的共識與追求。值得追問的是:中國為何需要近代化或現代化?國人常會直截了當地回應:事事不如人。姑不論此是否屬實,需要關注的是將“事事”的衰敗統統歸因于中國文化,甚至特指儒家文化,最終吹響了“打倒孔家店”的號角,余音繞梁,今日不絕。
發軔于中西之爭的文化交流,至今仍為或此或彼的紛爭所裹挾。所爭之事或隨時異,但在此過程中,國人潛移默化地接受“爭”的必要性。“爭”居然成為中西文化交流的“本體”,西方文化也沿著“爭”的邏輯走向神壇:由“最強的”到“最好的”再到“唯一的”。對此邏輯國人似乎也心悅誠服,更有甚者意圖分一杯羹。(張志揚先生《偶在論譜系:西方哲學史的“陰影之谷”》對此邏輯詳有檢討)然而,列維納斯提出了一個質樸而警醒的問題:“自其童年開始,哲學就為一種不可克服的反感所苦:對始終作為他者的他者的恐懼。”(《總體與無限》)
回顧近代中國的遭遇,目的是為了呈現一種斷裂。斷裂起因于“西人以動力橫絕五洲”,內屬五洲的中國似乎在所難免;但論其根源則在于“無知”。此處所言的“無知”,并非一般意義上所說的不了解,而是特指對“同一”之強光遮蔽了“他者”的西學傳統的不了解。國人思想所生長的土壤是“人不知而不慍”,所熟悉的是循循善誘的君子傳統。然而,中國近代歷史所詮釋的是“不知”就要挨打,甚至是亡國滅種。于是開始倒戈相向,撻伐傳統。此在哲學領域集中表現為:“中國沒有純粹意義上的知識論與邏輯學”的論斷不絕如縷,并由此引發中國哲學合法性的討論。在厭棄“不知”的同時,也遺失了儒家固有的“他者”維度。
三、誰能不知。“中西之爭”的歷史境遇,迫使謎語的主語浮出水面。“他者”究竟在整個謎語中具有何種意義?眾所周知,教與學無論是在儒家思想的形成,還是在其孳乳過程中都占據核心位置。教書育人乃孔子畢生之志業,后世尊奉其為至圣先師的根源即在于此。無論是著書立說的理論思考,還是游說諸侯的政治實踐,無不與教育息息相關。孔子自道:“若圣與仁,則吾豈敢?抑為之不厭,誨人不倦,則可謂云爾已矣。”(《論語·述而》)教學相長,構成了儒家發展的內在動力,傳承著儒學的核心思想與價值體系。如此重視教與學的儒家,怎么會允許“不知的他者”存在呢?難道儒家的理想不是“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孟子·盡心上》)?
儒家重視教育,往往會給人留下一種“專制”的印象:學生似乎必須跟著老師亦步亦趨,否則便是離經叛道。這一印象是否屬實,不妨參看一下《史記·孔子世家》中的一段記載:既非犀牛也非老虎,卻在曠野徘徊。我的主張是否錯了,為何會落到如此地步?(“‘匪兕匪虎,率彼曠野。’吾道非邪?吾何為于此?”)該文同樣涉及“慍”的問題,當理想受挫,弟子心存不滿時,孔子既未高談闊論,也未粗暴打壓,而是以《詩》“興”發,促其思考。面對相同的問題,子路、子貢、顏淵各依其性、各隨其境做出回答:政事科的子路主張“提升”的路徑——是不是我們的仁德與智慧還不足以令人信賴;言語科的子貢主張“就下”的路徑——能不能降低一些我們的理想;只有德行科的顏淵沒有具體主張,似乎只是買空賣空一番——不被世人接受有何妨害,不被接受方顯君子本色。那么,孔子為何“欣然而笑”?僅是知音難覓這么簡單嗎?顏淵雖然沒有提出任何具體主張,但洞察到孔子之問的根本:君子與不容之間的關系。
儒家的君子理想,在多數情況下表現為“儒者在本朝則美政,在下位則美俗”(《荀子·儒效》)的積極形態;但也從未忘記君子常有不容的境遇。君子不容的根源就在于“人不知”:無論是不知君子本人的能力修為(程朱一脈的不知“人”),還是不知君子所傳的大道至理(焦循所主的不知“道”)。可見,“不知”的賓語并非謎語的核心,“不知”的主語“人”(“他者”)才是謎語的意義所在。
《論語》首章開篇言“人不知而不慍,不亦君子乎”,全書終了言“不知命,無以為君子”:可謂首尾照應,血脈通貫。“命”,自是可以從不同的角度加以理解,而“人不知”無疑是其應有之意。重視教化,卻不無視“他者”;高標理想,又能接受“不容”。儒家之道求“通”而非尚“同”,倘若貪慕“同一”所營造出的力(量)與利(益),只能陷其于“非命”。(原標題:儒學的命符:“人不知而不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