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峰草堂師友墨緣》選錄了柴德賡一首詩的手札,書法當然無可挑剔,美不勝收。但細讀其詩的意境,深解其歷史的背景,更使后人折服詩人深刻的愛國情懷。
癸未年三月二十一日(1943年4月25日),正直暮春,是北平賞牡丹花卉季節。崇效寺牡丹時為京城重要景致,柴德賡邀約友人陳君善、牟小東前往廣安門白紙坊的崇效寺觀賞牡丹,并尋訪《青松紅杏圖》。
崇效寺始建于唐貞觀元年(627年),歷經五代、宋、元、明幾個朝代,到清朝時已經開始衰敗,唯有每年春季賞牡丹為一盛事。崇效寺又因藏有著名《青松紅杏圖》圖卷而聞名遐邇。
明末,明朝薊遼總督洪承疇與清軍戰于遼寧杏山及松山兩役,終被清軍所敗,1642年投降于清軍。洪承疇手下一將軍不愿投降,遁離軍隊,后隱居河北盤山青溝寺,削發為僧,法號智樸。1644年清軍入關,統治了華夏,智樸和尚為表達對那兩場戰役慘烈死去戰友的懷念,繪制了一幅圖卷以寄托。據民國陳宗蕃《燕都叢考》記載,該圖“一老僧憑松而立,蒼枝蚪亙,紅杏夾之,一沙彌手執一芝立其下”。其中青松、紅杏隱指松山、杏山,以寓亡國之痛。此圖后經輾轉落戶于京城崇效寺,從此成為崇效寺鎮寺之寶。清代文學家王士禎首見圖卷,深為震動,題寫“青松紅杏圖”五字于圖,由此得名。
清震均《天咫偶聞》中記載:“《青松紅杏》卷子,題者已如牛腰。相傳僧拙庵本明末逃將,祝發于盤山,此圖感松山杏山之敗而作也。其圖畫一老僧趺坐,上則松蔭云垂,下則杏英霞艷。首有王象晉序,后題以竹垞(朱彝尊)、漁洋(王士禎)冠其首,續題者幾千人,亦大觀也。”
1900年八國聯軍入侵京城,崇效寺古剎遭劫;《青松紅杏圖》流入琉璃廠書肆,被書畫鑒藏家楊壽樞購得,并保存了十年,于1910年完璧歸趙,贈還與崇效寺。時有詩贊云楊,一時成為佳話傳頌。
1949年后,崇效寺辟為白紙坊小學校舍。時北京市宗教管理部門要求把原崇效寺珍藏的《青松紅杏圖》等圖卷送交到民政部門,從此就再也沒有任何關于《青松紅杏圖》下落的記載。一個流傳有序,飽經滄桑,充滿無數愛國志士詩集的圖卷就淹沒了。
千年古剎徹底毀于我們的時代,三百年流傳名畫失于當今的時代,倍感痛心疾首。
我們回看柴德賡的詩:
“癸未年三月卄一日,游崇效寺,觀《紅杏青松圖》。
蕭寺風流跡已陳,我來猶及見遺珍。牡丹系馬誠衰世,長卷題詩又幾人?
千地風煙僧漸老,一燈香火佛難親。細思三百年間事,轉眼滄桑到甲申。”
柴先生為何稱之為《紅杏青松圖》?究其由,從時間順序上,杏山戰役在先(1615年),松山戰役于后(1642年)。從歷史考證的角度,柴先生作了修訂。
詩中柴德賡描述了“蕭寺”“遺珍”“牡丹”“長卷”這些聞名遐邇的掌故,但已經是“漸老”“難親”。但可欣慰的是,柴先生見到了《青松紅杏圖》,想必在其長卷上題寫了即興之作的詩句。最后兩句是點睛之筆,“細思”自1644年(即“甲申”)以來近三百年的“滄桑”,“轉眼”中國處在日寇鐵蹄之下,人民痛苦不堪,將士浴血疆場,民族面臨危亡。這一切如同三百年前的時空再現,李自成進京,推翻明王朝,吳三桂引清兵平定闖王,多爾袞進北京,順治入關。這驚心動魄的一幕幕如同再現,作為一個深知歷史變遷的史學家,一個熱愛自己民族的華夏后人,怎能不慷慨激昂,豪情萬丈。
愛國豪情自圖卷,民族精神留詩篇。
柴德賡的詩篇也在其友人中得到反響,當時著名文學家顧隨先生和詩一首:
“晚時喪亂似梁陳,遺跡流傳尚見珍。一張畫圖能閱世,數叢花木更宜人。
題詩蕭寺惟君健,論史雄文與古親。戎馬關山迷古路,燕居且漫共甲申。”
“晚時喪亂”“遺跡流傳”“題詩蕭寺”“論史雄文”,顧先生用妙筆勾畫出共同心聲與感慨,回到當今“戎馬關山”“燕居且漫”,期待又一個“甲申”。這里“甲申”成為翻天覆地的代名詞。時隔兩年,日寇投降,“一張畫圖能閱世,數叢花木更宜人”。
今天,我們雖然不能親訪歷經滄桑的“蕭寺”,不能親睹那充滿神奇色彩的《青松紅杏圖》,不能讀到千人書寫過的書法及詩歌“長卷”,但還是可以從歷史的文集中找到精彩片言。讀柴先生和顧先生的詩句,也能體會他們深深的愛國情懷,而國學的魅力就在于文史大家記載了一段段鮮活的歷史。(原標題:記載一段鮮活歷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