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國來朝圖》(局部)
大清朝的畫師們用長2.9米、寬2米的畫卷描繪下了這樣的情形:1761年2月5日,即大清乾隆二十六年正月初一,文武百官各依品秩朝列于太和殿前。
站在大臣朝列之末的是各國貢使,最前排的是最守禮數的朝鮮國使臣,還有因為帝國“武義璜璜,陸懾水栗”,所以才不待帝國兵旗所指,“慕義歸化,非以力征”的琉球、暹羅、安南、蘇祿、南掌等國。
當然還少不了頭戴大檐帽,身穿緊腿褲襪,高鼻深目——來自英吉利、法蘭西、俄羅斯、荷蘭、大西洋國和大西洋屬國波羅尼亞、咖喇吧、庫車、翁加里亞國的貢使。這伙被稱為“夷人”的角色,成為天朝大年初一朝貢盛典不可或缺的人物。
盡管列位臣工和各國貢使都已各自就位,但真正的主角——“天朝大皇帝”乾隆仍未現身。他此時正端坐后宮檐下,快意恬然地享受兒孫繞膝之福。
這是清帝國最強盛的一刻,實在值得宮廷畫師將這空前盛況以丹青妙筆描繪下來,于是,這幅《萬國來朝圖》便誕生了。
一
為了“萬國來朝”這個顯而易見的神話,帝國甘愿付出任何巨大的代價,用難以計數的時間、精力、財富和生命來充實這個“神話”,使它變得“真實”。這是一個龐大的面子工程,而打造它的過程,則貫穿整個中國歷史。
萬國來朝是那么美好,但問題只有一個:這一切要是真的該多好!
“萬國來朝”這個詞出現得不是很早,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還很不吉利。它來自中國歷史上最惡名昭著的一位帝王——隋煬帝的發明。
《隋書·音樂志》記載,隋煬帝“每歲正月,萬國來朝,留至十五日,于端門外,建國門內,綿亙八里,列為戲場……金石匏革之聲,聞數十里外。彈弦擫管以上,一萬八千人。大列炬火,光燭天地,百戲之盛,振古無比。自是每年以為常焉”。
從一開始,“萬國來朝”就是一場盛大的表演,用無窮無盡的奢華排場和驚人的浪費,來展示帝國強大無比的面子。
第一次所謂的“萬國來朝”,被認為發生在大禹統治的時代。根據史籍記載,大禹下令天下各國齊赴涂山盟會,這也就是《左傳》中所謂“涂山之會,諸侯承唐虞之盛,執玉帛亦有萬國”。
真正將“萬國來朝”由書本和卜辭上的記述變為現實的,應該是漢代。從漢代開始,對西域的經營和對匈奴的征服,以及班超和甘英等人的冒險,使漢朝真正出現了一批九州之外的國家來朝貢,但也恰恰在漢代,朝貢體系才在真正意義上建立起來。
漢代君主發現,實際上自己統治的帝國并不能像《尚書》《詩經》等經典中解釋的那樣,是整個天下。匈奴的南下侵擾和西域小國的叛服不常,使這個帝國終于明白了一個道理:一定要分清哪些是真正臣服于自己的藩屬國,哪些是時不時來朝貢一下的朝貢國。
基于現實政治策略的考慮,藩屬國是維系帝國邊疆穩定的關鍵所在,它們是帝國“萬國來朝”的重中之重;至于那些朝貢國,就像大秦、安息、天竺等,遙遠得不知道其究竟是否真實存在,所謂的朝貢也不過是兩個時空偶然發生了一次約會而已,不必記掛于心。但是作為一種粉飾太平的手段,“萬國來朝”自然是來的國家越多越好。
從此以后,華夏帝國就開始了不斷“發現”朝貢國的旅程,每一個愿意面見皇帝并且獻上本國禮品的外國人,都被算作是“貢使”,他們獻上的禮品,無論是為了通好,還是為了做生意方便,都被算作“貢品”,而他們所來自的國家,就自然而然成為了天朝上國恭敬的“藩屬”,只不過光榮成為“藩屬”的本國對此卻一無所知。
盛世隋唐,到被后人稱為“儒治帝國”的宋朝,再到蒙古人統治的大元,再到掃除韃虜的明朝,這條脈絡不絕如縷,一直通向1761年元旦舉行盛典的乾隆盛世時代。“萬國來朝”這樣一個浩大的面子工程就以這種方式傳承下來。融入到畫師懸想的《萬國來朝圖》當中,成為帝國聲威烜赫的有力證明。
二
萬國來朝,四夷賓服,聲教廣被,恩澤天下。一切都那么美好,但遺憾的是,這一切只存在于畫師筆下望空懸想的畫中。現實當中,這個元旦慶典,沒有那些來自西洋手捧禮物的各國夷人,甚至連天朝自夸的五十七個外藩屬國和三十一個朝貢國都沒能湊齊——因為這一年本來就不是各藩屬國的朝貢年,朝鮮和南掌的貢使也在之前一年進貢完就回去了。
根據《實錄》和《起居注》記載,大年初一只是“御太和殿受朝,作樂宣表如儀”,然后請蒙古王公和入了紫光閣的各位功臣吃了頓飯,根本沒有“萬國來朝”。
這幅虛擬的《萬國來朝圖》的作用,和每年年節宮廷升平署都會上演的“萬國來朝”連臺大戲一樣,不過是為了點綴一下節日氣氛,讓皇帝、太后開心一下而已。
當然,維持這樣一個面子工程,耗費自然也是巨大的。如果僅僅是按照書上記載的那樣,只規定“萬國”有朝貢的義務,帝國坐享其成,自然是再好不過。
作為禮儀傳世的天朝上國,自然不能薄待那些傾心向化的屬國,吝嗇顯然有失天朝體面,只有夸飾天朝的富有才能吸引一批又一批的貢使前來朝貢,使“萬國來朝”可以年復一年地表演下去。從漢代開始,朝貢就是帝國一項耗費巨大的開支,接見,賜宴,賜印綬、冠帶、金銀、彩繒,都不在話下,所回賜之物高出貢品數倍不止。而這些金帛絲綢之屬,貢使帶回國內,轉手又是一筆不小的進項。
即使是宋代這樣積弱的王朝,為了證明自己“奉天應命”的合法性,也在不斷“賜”給遼、西夏歲幣時,以“厚往薄來”招攬各國貢使來朝。而且越是國運頹唐,需要向北朝低頭,就越需要來朝的“萬國”找回帝國些許自尊心。
于闐可能是最明了天朝心理的朝貢國,在進奉給宋廷的一封表文中,于闐將宋朝皇帝稱為“日出東方赫赫大光照見四天下,四天下條貫主阿舅大官家”。這種太過赤裸裸的阿諛逢迎即使是時人也感到哭笑不得。
從1009年到北宋末年的1124年,在長達115年的時間里,于闐使者多則一兩年,少則半年就到宋廷去一趟,每趟單程就要花費兩年時間,但這些長途跋涉實在所獲頗豐。孟元老的《東京夢華錄》中提到那些于闐貢使“皆小金花氈笠,金絲戰袍束帶,并妻男同來,乘駱駝,顫兜銅鐸入貢”,每次來到京師都被當成貴賓,由官府隆重接待,沿途有驛站官吏照拂,一家大小連吃帶玩,生意自然風生水起,如果遇到了劫匪更是天大的幸運,因為官家會以高出貨物數倍的價格給予賠償。
等到宋室南渡,國力再次下降,這種對“萬國來朝”的需求就愈發濃烈。南宋初年蒲甘國的所謂貢使“入貢方物”,頗為欣喜的宋高宗很快詔諭“本司依體例計價,優與回賜”——萬國來朝更像一筆買賣,帝國付出巨資,買回底氣和尊嚴,貢使得到回賜和金錢,雙方皆大歡喜。
三
“萬國來朝”的面子工程最轟轟烈烈的是在明成祖朱棣時代,這個時代不僅誕生了一位篡奪自己侄子帝位的皇帝,還出現了一位以周游世界著稱后世的傳奇太監鄭和。心虛的皇帝和雄心的太監一拍即合,將“萬國來朝”發揮到空前絕后的極至。
鄭和駕駛的巨大船隊馳騁于大海,向停靠的每一個國家宣揚上國恩賜以及那位篡位皇帝的合法權威,另外大撒令列國眼紅的金錢絲帛,慷慨地許諾官爵,還順帶平定這些小國國內的叛亂。
明帝國的慷慨大方收獲不菲,“萬國來朝”終于閃亮登場。永樂一朝,揚威異域的明朝使者有21批,但來中國朝貢的使團卻有193批,永樂皇帝很欣慰地享受各國“貢使”用不同語言進行的阿諛贊頌,收下了成堆的土布、香料、藥材、“殊方異物”,還有幾頭長頸鹿,為了表現自己圣人治世的身份,這幾頭長頸鹿被命名為“麒麟”。
帝國為了這些榮耀付出了令人瞠目的代價,貢使運來的明朝府庫中早已庫脹倉滿的陳年積貨,一般也是找不到市場的商品,再讓好大喜功的明帝國一筆筆地高價吃下,“雖傾府庫之貯,亦難滿其谷壑之欲”。
盡管明朝早有定例,“凡海外諸國入貢,有附私物者悉蠲其稅”,但是等到貢品送到眼前時,皇帝卻打消了念頭:“商稅者,國家以抑逐末之民,豈以為利?”朱棣在諭旨中大方地說道:“今夷人慕義而來,乃欲侵其利,所得幾何?而虧辱大體萬萬矣。”關乎皇帝體面,帝國再肉痛也要大方掏錢,此乃一等國策。
永遠沒人知道為了“萬國來朝”的面子工程,大明朝究竟花了多少錢。一位戶部官員為了防止這種不合算的買賣再度上演,將所有的賬目付之一炬。只留了一部《三寶太監西洋記》的小說,讓人去回想舊日“萬國來朝”的榮光。
四
最后的王朝大清帝國在開始時試圖破除這個吸金詛咒,在朝鮮成為清帝國朝貢國的最初幾十年里,可能是這場面子工程投入最少所獲最多的一段時期,因為當滿清與明朝作戰時,朝鮮居然暗中幫助明朝,所以清朝在開始時對朝鮮施以懲罰性朝貢,所要求的貢品從金銀、大米、五爪團龍紡綢,再到好馬,不一而足。
同時,由于朝廷對驛站的支出猶少,朝鮮的燕行使經常在日記中抱怨出使清虜可謂霉運到家,在驛站里的伙食銀錢不到二兩,又經常被驛站官員克扣貪污,驛館設施更是惡劣至極,弄得朝鮮貢使只得自己找旅館居住。
中國的百姓是很好客的,每當朝鮮貢使來住,便會將價格抬高到十數兩,等到京城里終于面見了“大皇帝”(朝鮮人私下稱之為“胡皇”),依例賜給的御宴泰半粗劣生冷,幾乎難以入口,朝鮮貢使心懷不滿而來,再滿腔憤恨而去,于是在朝鮮的《宣政院日記》和《實錄》以及貢使私人的《燕行錄》中,便多了不少清朝的壞話。
但,面子工程終歸還是面子第一,隨著天朝的蒸蒸日上,來朝的國家越來越多,清帝國最終也成了“萬國來朝”的最后一個犧牲品。
1761年的《萬國來朝圖》盡管虛構,卻是這個“面子工程”的最佳寫照。32年后,已近耄耋之年的乾隆皇帝在避暑山莊接見了一位特殊貢使。這位貢使自廣州登陸以來,一路上感受了天朝懷柔遠人的深情厚誼,他們享受著“共上菜12道,每道上12個菜:總共144個菜”的盛大宴會,學著用高貴的象牙筷子把“褐色液體燉制的小塊方肉”送進嘴里,除了中國人送來的雞每只只有一條腿兒以外,貢使對一切都滿意極了。
但就在接見的那天,他遇到了麻煩,因為他不愿意像其他各國貢使一樣,在天朝上國的統治者——中國大皇帝面前雙膝跪下,以頭觸地,所以,他被拒絕了一切請求后,禮送出境。
這位叫馬戛爾尼的英國使臣后來氣憤地詛咒道:“中華帝國只是一艘破敗不堪的舊船,只是幸運地有了幾位謹慎的船長才使它在近150年期間沒有沉沒。它那巨大的軀殼使周圍的鄰國見了害怕。假如來了個無能之輩掌舵,那船上的紀律與安全就都完了。”
107年后,《萬國來朝圖》所虛構的站滿各國貢使的太和殿廣場前,終于站滿了來自西洋的夷人,皇帝仍然沒有出現在太和殿,但也沒有在后宮,因為他和太后正在距離京城千里之遙的太原,流離失所,倉皇西奔。而那群夷人也沒有手捧貢物,而是持槍帶炮——他們的名字,被稱為“八國聯軍”。(據《新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