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岫
據清倪鴻《桐陰清話》記載,嘉慶年間,才子許兆椿尚書轉任漕運總督,上任途中經過長沙,善化縣知府專為許總督置辦歡迎儀仗,按接待規定,要書其官牌示民。知府書寫官牌時寫了錯字,將“漕運總督”寫成了“糟運總督”。此際,適逢知府即將升任武岡州的知州。許兆椿看見官牌誤書,不覺一笑,題詩一首:“平生不作醉鄉侯,況復星馳速置郵。豈有尚書兼麯部?漫勞明府續糟丘。讀書字要分魚豕,過客風原異馬牛。聞說頭銜已升轉,武岡可是五缸州?”
許兆椿題詩無有惡意,只是怒其不爭,警誡警誡這位善化地方的父母官應該注意自己的作為。落筆成書,就是一份文化的見證。輕率一揮,鑄錯誤解,少了敬畏之心,也會失去治政的威嚴之儀。
故事好聽,道理也很明白,只是今人疲于鯽奔,下筆匆匆的人太多,錯字也日漸多多。按理說,嚴肅漢字書寫,應該是當代書法家的一項社會責任。閑翻近三年書法展作品集,發現書法家寫錯字的問題仍然很常見。舉個簡單的例子,例如“偏”“徧”二字混書,將唐詩的“平生早偏露,萬里更飄零”(孟浩然)、“就中偏愛石,獨上更高層”(杜荀鶴)等句中的“偏(音篇)”字,都書寫成了“徧(音變)”。
“徧”,同“遍”(一次為一遍),可以視作古之“遍”字,絕非“偏”的繁體字。《三國志·王肅傳》引《魏略》有“必當讀百徧,言讀書百徧而義自見”,顯然,這里的“徧”等同“遍”,而非“偏”。書寫者如果揀選張籍“有寺山皆遍,無家水不通”、陸游“殘年作客遍天涯,下馬長亭便是家”等詩句揮毫,句中的“遍”因音義與“徧”同,皆可書作“徧”。
秦漢古籍,還常見“徧”“辯”相通,但這些字在音義上皆不能通“偏”。《公羊傳·僖公三十一年》有“不崇朝(即終朝)而徧雨乎天下”,《論衡·明雩》引此句為“不崇朝而辯雨乎天下”,又《荀子·哀公》有“是故其事大辯乎天地”等,都顯而易見,“徧”可通“遍”“辯”。在音義相通的特定前提下,三字通寫,自然無礙。
有些漢字在草寫上局部形似,確實很容易混淆,書寫者不可掉以輕心。嘉慶元年丙辰(1796)恩科會試,有才子高某本欲歌功頌德,楷書“拔萃以彊本朝”時,一不小心,將“本”字下橫寫得過高過長,看似“拔萃以彊未朝”,結果丟了功名。丟功名和終身禁考,都是小事,若置之康雍乾三朝,斷個“大不敬”,則須付出身家性命。此事廣傳,當時有“未字丟魂,末字丟命”(幸好寫成“未朝”,丟魂落魄而已;倘若寫成“末朝”,那代價就慘重了)的說法,對文人精警非常。
今人或嫌古人拘謹多事,往往不以書寫正誤為然。如果筆下任意揮灑,舛誤比比,諸如今日書壇大展中的“蕭蕭斑(應班)馬鳴”“時不利兮雕(應騅)不逝”“生長江湖押(應狎)釣船”“二分無賴在楊(應揚)州”“罷釣歸來不擊(應系,即繫)船”“千里共蟬(應嬋)娟”“東臨竭(應碣)石有遺篇”“奧林匠(應匹)克”之類,弄得今人不懂,后人茫然,縱榮冠大師大家,又便如何?
近人丁福保《全漢三國晉南北朝詩·緒言》的《誤字之宜改者》,批評過《古詩紀》、《詩鏡》、《古詩選》、《古詩源》等書,交互傳訛,竟將漢武帝《李夫人歌》中“偏何姍姍其來遲”的“偏”,皆誤作“翩”字。漢武帝《李夫人歌》此句,如果檢于書刻嚴謹的《漢書》、《藝文類聚》、《樂府詩集》等,“偏”皆不作“翩”。字誤添亂,遇著明眼,不過一笑,自家更正乃已;一般讀者讀之,則不知“翩何姍姍”所云,亦好生為難。
據《郎潛紀聞》卷四載《蘇州府志·雜記》云:“乾隆辛未(1751)南巡,有湖南老人湯云程來接駕,年一百四十歲,皇上先賜匾額云‘花甲重周’”,自覺題詞有誤,“又賜云‘古稀再慶’”。此為地方志書實錄,料無虛撰。
乾隆書畢后忽然醒悟題署“花甲重周”(一百二十歲)予湯云程有誤,誤在年齡不符,所以立即重題“古稀再慶”(合一百四十歲),當眾改正,膽魄可嘉,眾人也不以為有損帝皇威嚴,反倒盛傳九州,譽為佳話。雖然二題皆平仄到位,但后題四字切合湯云程老人年齡,較先賜匾額為勝。貴胄極尊的皇上筆誤尚且可改,唯正是從,何況“漕糟、偏翩”之類!
其實,書法家對這種漢字的“形似而音義全非”的現象,平素稍加注意,養成勤于查檢字典等工具書的習慣,明心靈智見于筆下,錯書傳訛完全可以避免。今有人則不然。誰要指出其筆下有誤,立即不悅,甚至對評論國展其他獲獎和入選作品有筆誤問題的批評文章亦聞聲即跳,視作挑刺找茬,居然還說:“寫錯字得獎,怎么啦?人家評委愿意。不寫錯字的人多了,得獎了嗎?”——聞者犯暈:難道因為得獎的花長刺兒,咱九州四野的花草都得陪著?
(作者為詩人、學者、書法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