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之柔:別署知柔,齋名三得草堂、無住軒。書法家、作家、古體詩人。
在路上遇到李之柔,你不會想到他是詩人。
李之柔寫劇本、做雜志、辦活動、策劃出版,此外,他還是一位書法家,忙碌如此,卻筆耕不輟,他的詩多以手機短信方式在朋友圈中流傳。在這個把文章拆成單句就能稱為詩的時代,李之柔卻執著于古體詩,它有格律、平仄束縛,此外,還有一分只能意會的優雅。
《儒林外史》中有一句詩,即“桃花何苦紅如此”,其味寡淡,可加上一個“問”字,成“問桃花何苦紅如此”,立刻便有了境界。而問與不問間,正是中國人千年來生生不息的傳統與堅守。
在忙亂的城市中,誰來體會這份曲折?在擁擠的上班路上,誰又來得及感慨?當時代拒絕了詩意,談詩就是件太奢侈的事。但,李之柔從中找到了自己的快樂:也許,生活不再需要李白、杜甫,可它始終需要唐詩宋詞的韻腳。
寫古體詩
比踢足球容易
我是河北望都縣人,原來學理,計量專業,算是改革開放后最早畢業的那撥兒人,當年這個專業實實在在 “火”過幾年,可我一畢業就離開了,因為更喜歡文科。
喜歡文科,緣于父母、姥爺喜歡,我從小受到他們的影響。他們買了很多書,所以我上學時偏科,每次考試,別人忙復習,我卻直到前一天還在看小說。
幸運的是,我父母很達觀,對我基本“散養”,但要求我寫好字、口才好、能寫文章,因為這是最起碼的修養。
接觸古詩,大概是四五歲時,看報紙上有《憫農》,就是“鋤禾日當午”那首,覺得好玩,寥寥數語便勾勒出一幅畫面,讓人浮想聯翩,所以就背了下來。后來“批《水滸》”,看到書中宋江寫的《西江月》,也很快記了下來,那時家中還有“供批判用”的李白杜甫詩集,心想“如果自己也會寫,那該多好”,就這樣,我開始摸索著寫詩。
像許多剛開始寫詩的人一樣,那時我也很喜歡李白,一直持續了10多年,后來覺得他的作品太鬧,與我的性格不相符。
后來我接觸了佛教文化,這對我產生很大影響,佛教思想很深邃,但公案、偈子等偏直白,再回頭看詩詞,才發覺陶淵明、王維等人的高明,他們的詩能讓你慢下來,而所有好的生活,其實都應該那樣緩慢。
我寫古體詩比較保守,用平水韻,其中很多古音與今音不一樣了,所以很多字只好舍棄,這樣寫起來難度大大增加,可習慣了,也就無所謂了。好的藝術源于對困難的克服,必須戴著鐐銬跳舞,這是沒辦法的事,關鍵看你喜歡不喜歡,只要喜歡,就沒什么難度,它肯定比踢足球、游泳容易多了。
我真正系統學古詩時,其實也已經十八九歲了,《唐詩三百首》中說:“熟讀唐詩三百首,不會作詩也會吟。”這話很高明,它不要你背,只要你熟讀。因為詩詞不是經典,經典需要背,背了下筆才活,而詩詞不用背,背了反而會受束縛,詩言志,千萬不能做作,一拿出“我要寫詩了”的勁兒,那就不對了。
所以直到現在,忙碌一天回到家,我也會讀讀詩詞,讀出聲來,我覺得,這是一種享受。
文化首先要接地氣
迷戀于古詩,要感謝我的中學老師,他號召同學們向我學,他說:人這一輩子,總要干點不著調的事,不能太現實。事事都追求意義,那就沒意義了。
相比之下,今天語文教學有點太死板,課本上有一道題,叫“春天來了什么樣”,學生答“花開了”、“樹發芽了”都算對,可有的孩子說“點燃了五顏六色的燈”,老師立刻斥為“胡扯”,其實,后者的答案更有詩味。
寫古詩這事,就是慢慢寫,有了點小意思,就會想寫得更好,就會主動去找規矩,不能一上來就拿一大堆規矩來套。
今天一談復興傳統文化,總有人在鉆牛角尖,其實傳統也有優秀和不優秀之分,未必都對,況且,傳統與當下是統一的,并非對立關系。
所謂“文化”,“文”的本義是花紋、紋理,“化”的本義是變化、改變,可見,文化首先要吸引人,要讓大家舒服,要“與時偕行”(此說見于《易·損》,后蔡元培將其化為與時俱進)。不能一提傳統,就是不接地氣。
比如茶文化,說得太高太玄,百姓怎么認可?人人都在喝茶,大談天人合一、茶禪一味,只能讓大家感到不舒服。傳統可以通過生活方式來融入,沒必要高高在上,否則說教味就太濃了。
比如網上流行一段話,認為“人文素質的四個特征是:1、根植于內心深處的修養;2、無需提醒的自覺;3、以約束為前提的自由;4、幫助他人的善良”。這其中有明顯的邏輯錯誤:不能根植于內心的,能稱為修養嗎?需要提醒的,能稱為自覺嗎?毫無約束的,能稱為自由嗎?從不去幫助他人,能稱為善良嗎?
可見,這些話不過是在同語反復,如果連“文化人”都說不清、搞不明白什么是文化、什么是人文素質基本特征時,所謂“夢想成真”,又怎么可能?
這個時代
復活李白沒意義
對于古詩詞,不少人有一種焦慮,覺得它漸行漸遠、斯文難復,其實這種焦慮是多余的。
我們生活在現代社會,讓大家開心的東西越來越多,并無高尚、低俗之分,懂之乎者也,也不就高人一等。文化的好處,無非是旅游時站在同一景觀前,懂繪畫的人能看出色彩、層次,懂詩詞的人能聯想到其中典故,體會更豐富、快樂更多而已。
我與詩人朋友們交流時,很少談詩,畢竟這只是豐富精神生活的一種方式,沒必要太當一回事兒。不能把自己定位為文化,把別人定位為“三俗”,這和有車族高談氣缸發動機,而無車族一頭霧水,并無本質區別。
在多元化時代,希望幾億人民都去背詩,都去當詩人,這不現實。一次我去意大利,看某市政府旁有個雕像,問當地建筑師雕的是誰?他問了一圈,也說不明白,我回來查資料,才知道是達·芬奇,可見傳統消逝帶有普遍性。
談起古詩,人們立刻會想起許多前賢,其實古人未必高于今人,但現代人相對浮躁、急功近利。一次我去上海出差,路過一所老年大學的書畫展,本沒想看,可掃一眼就被作品“叫”進去了,那種干凈、純粹、寧靜的古典美,在今天很難遇到。可他們能這么畫,也是因為生活無憂。
現代人生活壓力大,雖有詩意,卻很難靜下心來去做,就算每天寫一百首詩,仍然無法養家,這讓人怎么專注呢?大環境如此,所以我們應該去創造屬于這個時代的東西,學習李白、杜甫,絕非要復活他們,因為就算復活了,也沒什么意義。
這就是為什么,我反對拿唐詩宋詞與當下比對,因為沒有可比性。面對生活壓力,通過古詩,調劑一下心境,讓生活變得更好一些,也就足夠了。
活在當下,無需特別焦慮,只要堅持“平常心,本分事”足矣。什么是本分事?就是面對父母,做好兒子,面對妻子,做好丈夫,面對孩子,做好父母,面對老板,做好員工。
現代社會誘惑多,讓我們失去了自律精神和規矩意識,當然,缺乏規矩、沒盡到自己的本分,也有外在因素。一個劇本,本應寫兩年,可妻子兒女誰來養活?只好粗制濫造,幾個月交活,這對社會固然太不負責,可對家庭卻負責了。
學古詩要從一流入手
今天喜歡讀古詩、寫古詩的年輕人越來越多,但難度很大,因為社會環境和知識結構都發生了很大變化。
首先說格律詩不難,無非就是起承轉合,平聲對仄聲,仄聲對平聲;然后注意虛對虛,實對實,盡可能用平水韻,因為新韻還不是特別成熟,這是規矩。規矩很重要,做藝做人都是如此,隨便分行、歇斯底里、無病呻吟、意象混亂都不能成為好詩,既然叫格律詩,格律就是規矩,要遵守。
但是,規矩不是一成不變的,是可以破的。詩最重要的是氣韻、境界,立意要新。有了好詞句,就可以不受約束;關于學習寫詩,其實我并不贊成人人都學、都背。學詩,喜歡最重要,喜歡了再去學,沒有必要為了成為詩人去學。假如你喜歡的話,我建議的學習方法與前人大致是一樣:先熟讀,不必死記硬背,只要讀熟,體會就出來了,開竅了就會寫,體會很重要,這有些像佛家參禪悟道,靠書本、理論是教不會的。不要迷信勤奮,方法正確最重要,乾隆皇帝寫得多,幾乎沒有好詩,你天天寫八百遍,也是錯的。
讀詩不要讀當代的,讀古人也要讀好詩。所謂“取法乎上,或得其中;取法乎中,僅得其下。”學第一流的,即使學得不到家,還可以保住第二流的水平。當然,現代人也有古詩寫得好的,比如郁達夫、聶紺弩。
以我個人的喜好,不妨先熟讀王維的幾十首五言律詩、絕句;再讀一讀李義山的律詩,杜甫的律詩讀三五十首即可,王昌齡、李白的七言絕句再讀個百十首,現在是快餐文化,詩詞太長了,讀者沒有時間消化。如果還想提高,我建議去讀陶淵明,讀《古詩十九首》,最后上溯到《楚辭》、《詩經》。
陳輝/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