繼兩年前的沈周特展、文徵明特展后,蘇州博物館最近又舉辦了“吳門畫派”系列展覽的第三項大展——“六如真如—吳門畫派之唐寅特展”。展出來自美國大都會博物館、上海博物館、故宮博物院、南京博物院和蘇州博物館等國內外12家文博機構的唐寅書畫精品47件。內容涵蓋了山水、花鳥、人物、古木竹石等不同主題,卷、軸、扇面、冊頁各類書畫形制齊全,展示了唐寅詩文書畫的全能技藝。
那個風流倜儻,搖著桃花扇,邁著方步,吟著“桃花塢里桃花庵,桃花庵下桃花仙。桃花仙人種桃樹,又摘桃花換酒錢……”的唐伯虎又走進了我們的視野。
唐伯虎紅遍大江南北,最要感激的人,應該是那個出身名門望族,富甲一方,醉心翰墨,鄙夷官場的風流人物項元汴。明代之后,凡稍涉獵收藏者,沒有不知項子京的。他的粉絲甚至包括乾隆皇帝。專門下旨按嘉興子京書齋天籟閣的意境,在皇家園林承德避暑山莊新建“天籟書屋”一座。并以此為題,作《天籟閣》詩一首:“攜李文人數子京,閣收遺跡欲充楹。云煙散似飄天籟,明史憐他獨掛名。”
子京在自己的著作《蕉窗九錄》中編織了一段中國歷史上最出名的才子佳人故事——唐伯虎點秋香。讓一生坎坷、布衣素食的伯虎兄多了一抹浪漫的色彩,這抹色彩最終徹底掩蓋了歷史上真實的唐伯虎。
以子京的名氣和時尚潮流的故事情節,伯虎兄想不出名都難。
三笑點秋香的歷史真相
唐伯虎點秋香的雛形最早出現在明代的筆記體小說中。明代小說家王同軌在他的《耳談》中敘述了蘇州才子陳元超的故事:
元,少年倜儻不羈,嘗與客登虎丘,見官家從婢姣好姿媚,笑而顧己,悅之。令人跡至其家,微服作落魄,求傭書焉,留侍二子。自是二子文日奇,父師大晾,不知出元也。已而以娶求歸,二子不從,曰:“室中惟汝所擇。”曰:“必不得已,秋香可。”即前遇婢也。二子白父母,嫁之。元既娶,婢日:“君非虎丘遇者平?”曰:“然!”曰:“君既貴公子,何自賤若此?”曰:“汝昔笑顧我,不能忘情耳!”……
怎么樣?是不是與我們耳熟能詳的“唐伯虎點秋香”很像?
或許是元超兄的名氣不夠大,這一版本到了馮夢龍手里,就被改成了《警世通言》話本中的《唐解元一笑姻緣》。
清代學者俞樾,曾在《茶香室叢鈔》中為唐伯虎辟謠,斷定“三笑姻緣”是好事者借重唐的盛名,把別人的事,轉移在他的名下,是一起張冠李戴的戲弄。
隔了幾百年,真相已經不重要了,而謠言更適合流行。
后來人們覺得“一笑”不過癮,又從“一笑”發展到“三笑”,出現了王百谷的《三笑緣》彈詞、卓人月的《唐伯虎干金花舫緣》雜劇。到了清朝末年,人們又從唐伯虎曾娶沈九娘為繼室一事,編創出彈詞及戲曲唱本《九美圖》,開始流傳出唐伯虎娶9個貌美如花老婆,妻妾成群的說法。
如果唐伯虎地下有知,估計要被氣活過來。因為和幾百年前的老前輩白樂天比,那個蓄家妓過百,整日沉溺在酒池肉林中,而且在風燭殘年之際,仍和“櫻桃樊素口,楊柳小蠻腰”里年僅十七八歲的樊素、小蠻共度春風的白居易,卻因為《長恨歌》、《琵琶行》、《賣炭翁》的盛名和不緣附黨人的清高,反而能落得清清白白一丈夫的美名。
真實的唐伯虎
不管你承不承認,這個世界上就是有一種人,不需要像車胤囊螢、孫康映雪或是如孫敬懸梁、蘇秦刺股那樣勤奮讀書就能五經貫六藝、學富五車的,而唐寅就是這樣的一個人。
唐寅小朋友的童年是蠻幸福的,父親經商,家境優裕,自幼稟賦非凡,天生的讀書種子,周末閑暇之際也不需要去參加補習班。16歲時,就以第一名的成績考中秀才,弘治十一年,29歲的他在應天府的鄉試中,高中第一名解元。
做過南京禮部尚書的吳一鵬曾在唐寅17歲時所作的《貞壽堂圖》中題跋說:“歲丙午,子畏年止十七,而山石樹枝如篆籀,人物衣褶如鐵絲,少詣若是,豈非天授?”
應天府鄉試后的第二年,當時已名動天下的唐寅準備進京趕考,他的目標就是挑戰自古以來讀書人的最高榮譽——連中三元,成為大明繼商輅之后的又一個傳奇。
然而,伯虎兄的好運就此而止。《明史·唐寅傳》記載,鄉試解元后,次年赴京會試。不料禍從天降,因科場試題泄露,他無辜受牽連入獄,成了朝廷斗爭的犧牲品。出獄后,他落到了“海內以寅為不齒之士,知與不知,皆指而唾”的地步。
命運卻和唐伯虎開了個真實的玩笑,當所有人都認為會元之位非他莫屬時,一場考場舞弊案將他牽連在內,理由相當無聊:“唐伯虎的答案太完美,所以懷疑他舞弊。”雖然事后證明這是天大的冤屈,但唐伯虎的一生從此被毀了。
不得不提的是,當伯虎兄高中解元,人生得意時。他的好朋友,同為江南四大才子之一的文徵明卻屢次鄉試落榜,陷入了失敗的羞恥中。父親文林寫信安慰說:“兒幸晚成,無害也。子畏(唐伯虎)之才宜發解,然其人輕浮,恐終無成,吾兒它日遠到,非所及也。”
真可謂一語成讖,亦可見文林目光之老辣。從此,大明王朝多了一個光彩照人的浪蕩才子,但他的名聲勝過了同時代的所有人,他的名字最終成為了大明王朝的驕傲。
無花無酒鋤作田
科場案后,唐伯虎也從千尺高臺跌落下來,遭受無盡的歧視和侮辱。《明史·唐寅傳》記載,他妻子嫌貧愛富,與之反目離婚;傭人側目,動輒頂撞,使他在精神上備受打擊,心情十分低落。
從此絕了仕途的唐寅正式拜周臣為師,成為了一個職業畫家。自號“六如居土” (謂人生如幻、夢、泡、影、露、電)。當然,在畫畫之余,他也學柳永在秦樓楚館里流連忘返,“奉旨填詞”。也是,既然登天無路,不如“且將浮名,換了淺斟低唱”,那樣自然也有一種才子的放蕩不羈,豁達明艷的境界。風流才子的名號也正是從此刻開始流傳。
人世間就是這樣,不是你走的路,怎么擠也擠不上去。一根獨木橋,眼看著許多不如自己的人輕松過河,登堂入室。這種酸楚,不是個中人真難體會。
聊以自慰的是,伯虎兄繪畫的風頭,很快蓋過了老師。據姜紹書《無聲詩史》記:“及六如以畫名世,或懶于酬應,每請東村為之。”請老師周臣代筆,伯虎兄也算開了有明一代作假的先河。而老師甘心為學生代勞,究其原因,大概是周臣認為:“惟少唐生胸中萬卷書耳。”
也難怪,老師的畫無詩無跋,而學生的畫,幅幅題詩、有故事。再加上畫面上丘壑縱橫,流泉松風,古寺村落,高隱客話,湖山浩渺,漁樵江渚,如此山水,非常符合時代發展的脈搏和當時以文人畫為傾向的新藝術潮流,自然深受人民的熱愛了。
唐伯虎的詩詞書畫都不拘泥于規則,意境清新,對人生、社會常常懷著傲岸不平之氣。特別是他的人物畫,被認為三百年中無人可望項背。并最終和他的老師周臣、好友文徵明一起形成“吳門畫派”的核心,決定性地影響了未來文人畫的發展。
然而,他的悲劇宿命仿佛是冥冥之中早已注定的,因為上天最不能容忍的就是完美,而唐伯虎卻恰恰是一個接近于完美的天才。所以當他一步步走向完美的時候也同時走向了悲劇。
“……別人笑我太瘋癲,我笑他人看不穿。不見五陵豪杰墓,無花無酒鋤作田。”或許,這首桃花庵歌就是他的心聲,那個自認“狂誕”的唐伯虎,從未離我們遠去。 沙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