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凝光箋· 大多數(shù)宋代士大夫，人是香噴噴的，書齋、臥室、寢帳也一樣香噴噴的。若其穿越，大概要驚訝我們的生活方式竟這么粗糙。

　　文/孟暉

　　曾經(jīng)偶然翻到一首宋詞，雖然意思無聊，但把閨房內(nèi)的日常小景呈現(xiàn)得生動，讓人很難不喜歡：

　　一瑣窗兒明快。料想那人不在。熏籠脫下舊衣裳，件件香難賽。匆匆去得忒煞。這鏡兒、也不曾蓋。千朝百日不曾來，沒這些兒個采。(《竹香子》“同郭季端訪舊不遇，有作”)

　　詞意淺顯得不成，作者劉過和友人一起去探訪有陣子沒見的某位名妓，結(jié)果撲了空，只能隔窗窺看一下閨房。透過陽光照亮的花窗，可以看到熏籠內(nèi)暗香幽微，籠面上則攤滿了伊人的衣服，雖然并不是新衣，但每一件都熏得香氣噴鼻。一旁的梳妝桌上，圓月一樣的明鏡倚在鏡架上，沒有來得及蒙上鏡簾，說明女主人是匆匆忙忙化好妝后就出了門，以致沒歸置妝臺。不知為什么，女性外出一定匆忙，一定扔下身后的閨房一片狼藉，這個規(guī)律竟是古今中外相通的。

　　這首詞寫得很隨意，簡直像順口溜，與宋詞普遍的雕琢精致做派不同。如果從物質(zhì)生活史的角度，它倒是特有價值，展示出，在宋代，于熏籠上攤開衣服加以熏香，確實是富有階級的一種日常行為。

　　我們今天或許以為，熏衣，就是在香爐內(nèi)點上香，扣個熏籠，鋪上衣服。然而，中國古人事事都無比細(xì)致講究，怎么可能單在衣香的問題上簡單粗暴呢。宋人洪芻所著《洪氏香譜》中記有“熏香法”，可知彼時的精細(xì)過程：首先在熏籠的下面放置一大盆熱水，然后把待熏的衣裙攤開，平展于籠頂上，讓熱水冒出的蒸汽洇潤衣服，由此使得織物能夠更好地吸附香精。接下來，將一只香爐置放在水盆之內(nèi)，燃炭焚香，再扣合熏籠，鋪開衣裙，正式開始熏衣程序。之所以如此，是要讓熏籠內(nèi)始終保持濕潤度，這樣才能避免衣服染上煙火的焦味。衣裙經(jīng)充分熏香之后便從熏籠上撤下，但還需折疊整齊，放入衣箱靜置一夜，如此，衣香能延續(xù)數(shù)日。

　　要知道，在宋代，一如中國歷史上的其他朝代一樣，熏衣并非女性的專享，男性也一樣喜歡衣香撩人。“荀令君至人家，坐處三日香”的傳說膾炙人口，但文獻(xiàn)記錄的一些宋代優(yōu)雅男士的相關(guān)軼事，相比荀令乃是有過之而無不及。葉夢得《避暑錄話》里就記載，北宋的重要政治家之一趙抃喜歡熏衣到了癡迷的程度，在他住處，設(shè)有一只特制的超大號熏籠(“焙”)，直徑達(dá)五六尺，籠下置放一只熏爐，終日香煙不滅。他常穿的衣服從不收入衣箱(“籠”)，每次脫下衣服，就直接扔到熏籠上，接受熏濡。由于熏爐長年爇香，所以一旦他搬家，原住處會長達(dá)幾個月余香不絕。

　　這樣說來，趙抃不僅衣香襲人，他的住處因為終日有熏籠緩?fù)聼燋辏�更是芳�(xì)庥�漾。其實這正是大多數(shù)宋代士大夫的生活狀態(tài)，人是香噴噴的，書齋、臥室、寢帳也一樣香噴噴的，朝堂與官署更是香噴噴的。去參加雅集，主人的客廳，秦樓楚館，甚至民間經(jīng)營的酒樓，亦是爐散篆煙，還有人的衣香、所配香囊香佩之香、化妝品的香氣氤氳成一片。

　　近些年，幻想一個人穿越時空回到古代的小說很流行，網(wǎng)友們因此常討論，即使真能穿越回到往昔，傳統(tǒng)生活的艱苦也讓現(xiàn)代人無法忍受，要趕緊跑回來吧。可是，倒過來設(shè)想一下，如果真有一位宋代士大夫穿越到我們這個時代，大概同樣要震驚于生活中居然缺乏香氣的烘托，要驚訝于我們的生活方式竟這么粗糙。

　　孟暉 達(dá)斡爾族，作家。曾留學(xué)法國，著有《畫堂香事》等，譯有《西洋古董鑒賞》等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