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小離家老大回,鄉音無改鬢毛衰。”鄉音是我們溝通情感、傳承文化的紐帶,也是歸鄉游子認祖尋根的名片。
然而,隨著城市化進程的加快,方言及少數民族語言的消磨、消失,有目共睹。某種動物的消失是生物鏈的缺損,某種方言的消失將是文化鏈的缺損。因此,科學地研究保存方言,已上升為國家行為。
2015年,教育部、國家語委正式啟動中國語言資源保護工程,在全國范圍開展語言資源調查、保存、展示和開發利用等工作。作為首批啟動該工程的四個省份之一,山西省于2015年12月30日完成了10個縣市的方言調查攝錄工作并通過了專家驗收。
在近30年的調查研究中,我們深深感到,山西方言作為黃河流域、黃土高原上的一支古老方言,無論就其形成的歷史,還是所保留的古代語言、古代文化成分,在漢語發展史、文明史上均占有突出的地位。
深厚的人文歷史、獨特的地形地貌使山西方言在北方話中卓然而立,源遠流長。據載,晉國為周武王少子唐叔虞的封地。春秋前后,晉國兼并了約20個國家,成為中原霸主,所占疆域大致涵蓋了今山西省及其毗鄰地區有入聲的地區(這一地區學術界稱其為“晉語區”,“晉語區”比“山西方言區”涵蓋面大)。晉語區中的大包片(大同—包頭片)和張呼片(張家口—呼和浩特片)則是后來形成的,與清初山西北部的人為求生計“走西口”“下云中”密不可分。
“恒山峙其北,大河繞其南,四塞襟之,五原控之”,“眺覽其間,左山右河之勢自若也,襟塞控原之騰自若也”。《山西通志》中的這些記載足見山西地理位置之閉塞。巍峨的太行山,古老的黃河,以及山西南部的太岳山脈、中條山脈均為天然屏障,使外界向山西移民的吸引力不大,從而抵擋住了處于強勢的北京官話的西進與中原官話的北上,山西方言也因此很少受到其他方言的影響而保持其獨特性。
山西方言保存著大量古代漢語詞,它們承載著諸多歷史文化內涵,這是了解、研究漢語史、文化史、民族史的可貴資料。
比如:山西晉中、晉南方言將“水”可讀成fu/fei/shui等形式,讀shui明顯是普通話的層次,讀fei是南部古政治中心長安話的層次,讀fu才是當地最“土”的層次,據考,古代書母字(即審母三等字)讀f在元代已有記載。
再如:洪洞縣大槐樹移民,信史記載欠缺,從方言和地方文化方面考證,不失為一種新思路。山東平邑縣一帶有唇齒塞擦音,周圍均沒有,而山西晉南方言有,縣志也記載是從山西移民過去的。
可見,方言讀音有助于了解山西移民外遷和方言擴散的歷史。
當然,山西方言在歷史上也受到過歷代外來民族語言的影響,主要是與阿爾泰語系語言產生融合和相互影響。如:晉南有的方言將“嫡親”說成“節兒”“胞兒”,即“節親”“胞親”,這種說法在西夏語中才有。挖掘這類文化詞,對研究了解山西乃至整個西北地區各民族的融合史大有幫助。
外地人戲稱山西人“老醯兒”。“醯”古義為醋,反映了自古及今山西人喜醋、嗜醋、釀醋的特點。山西方言不僅是山西傳統文化的重要載體,更是其他非物質文化遺產的有力支撐。
從漢代開始的方言調查就是與民風民俗、詩歌歌謠的采集記錄結合在一起的。民俗是地方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方言又是民俗的主要承載工具。近年來,由于外來人口激增、本土人口外遷、行政區劃變動等種種因素,很多山西民俗瀕臨消失,只在一些俗語、諺語、歌謠中尚可找到遺存。此外,山西蒲州梆子、中路梆子、北路梆子和上黨梆子四大劇種以及山歌、號子、小調、秧歌、套曲等民歌,都與山西方言緊密依存,脫離了方言,這些地方文學藝術也就失去了其獨特魅力。
方言是一種文化,甚至是一種情結。它像基因一樣承載著一個地區族群歷史演變的圖譜,它維系著“一方水土養一方人”的親和力和凝聚力。山西歷史上曾有過多次移民,山西籍移民遍布全國,有的甚至遠赴海外。無論是“洪洞大槐樹”移民、還是“走西口”“下云中”的晉商,他們雖有著不同的生活經歷和文化背景,但是“鄉音無改”卻是傳遞鄉情、表達鄉愁的情感紐帶。
方言是不可多得的語言樣品,是不可恢復的歷史記憶,是不可再生的文化基因,是不可替代的鄉情符號。我們這代人要把它如實記錄下來,保存下來,傳承下去。
喬全生 李小萍(作者分別為山西大學語言科學研究所所長、“中國語言資源保護·山西方言調查”首席專家,山西大學語言科學研究所博士、“中國語言資源保護·山西方言調查”課題負責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