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態因素造就尚武之風
專家們還從另一個角度解讀了整個淮北的尚武風尚——因亂世而尚武。
美國著名漢學家裴宜理先生在名著《華北的叛亂者和革命:1845-1945》中,以一個世紀(1845~1945)的淮北地區作為考察對象,重點分析了這片土地上的三個事件——捻軍、紅槍會和共產主義運動,探討這一地域經常發生變亂的內在動因。
據裴氏看,生態因素是淮北發生持久變亂的大前提。這里土地貧瘠,人口密度大,常年受黃淮決堤之害,人們被迫采用兩種不同的生存策略——掠奪性策略和防衛性策略。淮北有尚武傳統,各種拳會組織和秘密結社司空見慣。和其他地區相比,民眾更易集結,形成武裝力量,為了獲得維持生存的資源,投入到這兩種不同的生存策略當中。應用掠奪性策略便是“匪患橫行”,實施防衛性策略便是民間大興尚武之風。
在這種區域性生態因素主導之下,沈丘尚武之風一直延續。編寫于上世紀80年代的《沈丘縣志》記載:“1956年,縣里開始把武術列為中小學體育課內容,縣體委不斷舉辦短期武術培訓班,組織各種比賽。縣里拳師多次在各級比賽中獲獎。現在全縣有武術拳師60多名,中心武場50多個,學員4000多人。”
在沈丘采訪時,我多次聽到沈丘人的尚武之語。周口體育局副局長張志民先生對我講:“沈丘尚武,要求自己的孩子不文則武,這都是正事大事,家長很支持。而且學武比學文更費錢費工夫,為啥講‘窮文富武’,一是學武拜師要花錢,二是孩子學了武,惹是生非也不好辦。”申段莊老農申耕田講得更樸素:“練拳,這是正事,男人不練拳,讓人看不起。農忙時正收麥子,小孩說出去玩,那不行,說去練拳,丟下活就管走。”
武術,在這個豫東“四等小縣”中,有其深厚的生長土壤,這是歷史必然。但一個拳種能頑強存活于沈丘縣“最偏遠的一個鄉村申段莊”里,又有其傳承上的偶然性。這其中,歷代掌門都是關鍵性的人物。
傳承艱難薪盡火傳
1958年創刊的權威體育雜志《中國體育》報道:“兩儀拳倡盛于宋,距今已有千余年歷史。元明兩代民間禁武,兩儀拳傳承出現極大困難,后來只在清朝皇族和大內侍衛間傳承。清嘉慶年間,一位武狀元開始進入內廷,又由于不滿官場齷齪,自愿流入民間,兩儀拳流派師承才開始為世人所知,但恐怕語涉宮廷秘聞的武狀元惜字如金,只說自己是兩儀拳第十代掌門,此前傳承漸漸湮沒無聞。武狀元把自己的武功傳給了第十一代掌門人魏洪申,魏洪申傳段升堂,段升堂傳侄子段勤功,段勤功傳女婿張震領,為第十四代掌門人。”
武狀元姓甚名誰?“師父原來說過,我忘了。只記得他家是固始縣的。師父講他做大內侍衛是要斷根的,其實就是會武的太監,所以不愿講以前的事。”張震領說。
武狀元回到固始縣安度晚年,有一天,尉氏縣兩兄弟魏洪坤和魏洪申因遭年荒,跑到固始打把式賣藝。武狀元的家丁把場子踢了。哥倆不愿意,攆到武狀元的府里。
武狀元一直想收個好徒弟把功夫傳下去。他考察了這哥倆,感到是材料,就說:“留這兒吧,再學五年。”至此,兩儀拳流入民間,開始隱蔽的薪盡火傳。
五年后,老大魏洪坤去安徽壽州教場子。老二魏洪申立了掌門,他辭別師父,落戶到安徽界首北邊棗莊集設場子教徒弟。界首離沈丘很近,有一回,他到沈丘縣劉橋村探望朋友,碰到了申段莊(兩個莊挨邊)的段升堂。段身高一米六,形貌瘦小,但天賦卓異,而且有強烈的學武意愿。為啥?“當時申段莊只有八戶姓段的,別的全姓申,再加上他長得那樣,受欺。”張震領道。
魏洪申并不看好他,他在劉橋村一帶收了七八個徒弟,勉強把段升堂收下了。后來他發現,段升堂為人也好,學得也好,就立他為掌門了。“立了掌門,學的東西和別人都不一樣。比如混元功、解三十六處大穴,只有掌門人才會。”張震領說。
專供新掌門的秘密授課持續了很長時間。劉橋村和申段莊之間的地里有個干坑叫坡坑(現在還有),兩人約好,夜里在坡坑授課,一教半夜。一是沒人打攪,二是怕人偷學。
段升堂上年紀后,雖然有兒有孫,卻立侄子段勤功為下一任掌門,是因為“他地少孩子多,不夠吃,他也不去做個生意打個工,練功一天不停。因為這,倆兒子得病沒錢治都夭折了。孩子也舍了家也舍了,這一點感動了段升堂。”張震領說。段勤功念過私塾,這對他以后習武行醫都有幫助。
農民武術家的一世癡迷
西方徒手技擊如拳擊,崇尚強者哲學。中國武術崇尚運用智慧以弱勝強,武術高手應外表平凡,出手驚人。所以無論霍元甲還是黃飛鴻,從照片看都“土”,符合中國武術哲學中對高手的形象要求。
張震領也土,因為他本來就是農民。但他外表還是異于常人,身形魁梧,腰板筆挺,頭發略白,雙頰紅潤鼓起,眼睛布滿紅血絲,眼球微凸且精光四射,腦子清楚反應很快,71歲的老人,整個狀態像精干的中年人。
兩儀拳傳到張震領,時代的變遷令其學武經歷更曲折。因為新中國成立后歷經多次運動,對于大多數民間習武者,練武早失去實用性,也不會獲得成就感。
張震領生于1938年,是沈丘北邊鄲城縣人。父親是民間手工藝人,會扎花轎。張震領不愛上學,初中畢業就跟著父親干活。鄲城尚武,好動的張震領也學過一點三腳貓功夫。
張震領十三四歲時,因逃學離家出走到安徽阜南縣地理城(鎮名),碰見個看周易的白師傅,跟了他兩個月,師傅說:“你走吧,找你老師去。你老師不是我,是個練武的。”“他在哪兒?”“從這兒往西北200里地。”張震領拿著白師傅給的30塊錢,走了。他一路找,沒找到。但這事,他一直記在心里。
張震領十七八歲時,跟著父親到申段莊扎花轎,住到段勤功家。段家有二子六女,二子早夭,六女有五個出嫁,只有小女兒待字閨中。
有一天,段勤功練武,“嗬,他往那兒一站,手一動,就聽轟隆一聲,一恨腳(跺腳),地上恨不能砸坑。我的師父原來在這兒呀,這回可找到了,(不答應)腿跪斷也不能起來了”。說起半世紀前初見兩儀拳那一幕,張震領十分興奮。
師父答應了,張震領一晚上都沒睡著覺。教了兩個月后,師父不教了,說:“你家是鄲城的,俺家功夫是家傳,傳男不傳女,功夫不能讓你帶走。”
張震領很難受,天天悶頭干活。有一天,段勤功的師兄弟申永發來了,給張提了三個要求:一是正式磕頭拜師;二是和他閨女結婚,女婿也算兒子,功夫就能傳了;三是不能出申段莊,他死了以后也不能出。
“俺馬上答應了,因為家里兄弟多父母也沒反對。聽師父的話,俺一直沒出申段莊。老家那邊把房子都蓋好了,也沒回去。俺老師又是俺岳父,我有感恩心,所以從來沒虧待過她(指太太)。”張震領說。
張震領練武過程中,也有誘惑,那就是“參加工作”。當時是一九五幾年,農村特苦,張的大姐從北京一次次寄信來要他到一個學校當后勤,他沒去。他二姐在新疆某縣有職務,讓他去那兒的農機站當會計。張震領講給師父聽,老頭堅決不同意:“你出去一天掙一個金石磙,也沒這主貴(指兩儀拳)。”
張震領還是去了新疆一趟,但他沒去二姐家,而是投奔了一個親戚,開大拖拉機,一個月掙68元錢。后來親戚想讓他和自己閨女結婚,張震領想,不能干這昧良心事,跑了。去了二姐家,還是讓當會計。張震領想來想去,還是舍不得功夫,一跺腳回去了。從那以后,徹底心定了。師父也放心了,覺得這回真有兒子了,教的東西開始和別人不一樣了。
習武苦。從1957年到1992年,張震領夜里習武,白天干農活,休息時,大家都打撲克玩耍,他卻頭枕大坷垃倒地就睡。夜里練武常常餓,秋天還好點,掰個玉米刨個紅薯,啃啃充饑。師父管得很嚴,一個動作練幾個月。在張震領印象中,只有一個晚上沒練,“那天晚上當河工,挖了一夜河”。
1972年,張震領被立為掌門人,時逢“文化大革命”,不敢張揚。主持接掌儀式的是段升堂的徒弟普濟眾、張震領的師兄弟段玉明。儀式很簡單,焚上香,請仙師,這一門敬的是西天佛祖。沒供品,端碗清水,跪下磕頭。新任掌門發誓:“殺人放火、攔路搶劫,奸淫惡邪絕不干。”兩個主持人也跪下發誓,一定支持掌門人工作。
到了1992年,師父發了話,“你練成了,能出去闖闖了”。張震領騎輛自行車,南來北往到處跑,聽到哪有本事好的,就去找人家切磋。安徽阜南,河南淮濱、商城、固始、息縣、潢川都跑到了,經常“一切磋就收一個,在淮濱收得最多,十幾個,練八卦掌、蛇拳、猴拳的都有”。
師父當掌門時,只收了七八個徒弟。張震領經常勸他:“現在練武的,還有幾個像你那樣,把孩子餓死也要練功。多收幾個吧,還能揀揀。”他當了掌門后,師父慢慢解禁,張震領開始多收徒弟。1999年兩儀拳開會,有100多徒弟,現在有二三百人。【原標題:稀有點穴功夫深埋豫東小縣 尚武乃歷史生存策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