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期主講：四川大學教授 王紅

　　話說上古時有個赫赫有名的隱士叫許由，此人最出名的舉動是“逃堯”。《莊子·逍遙游》說堯想讓天下于許由，許由拒絕，理由是“鷦鷯巢于深林，不過一枝；偃鼠飲河，不過滿腹”，我的需要就這么多，要天下做什么呢？《莊子》一書“寓言十九”，此“許由”極可能是虛構了用來說理的，至多也只是傳說人物，當不得真。但古人一向有增飾故事的本領，后出的《呂氏春秋》在《逍遙游》的許由故事上，就增加了“遂之箕山之下，潁水之陽，耕而食，終身無經天下之色”的內容，連隱居地都坐實了。司馬遷寫《史記》，做田野考察，登箕山，山上竟然有許由冢。重“考信”的司馬遷對此持審慎態度：孔子論古之圣賢，如吳太伯、伯夷等都很詳細，為什么只字不提拒了堯的天下的許由呢？因此《史記》只為伯夷、叔齊立傳而不及許由等。

　　盡管如此，漢、晉典籍中仍然不斷為許由故事添加著情節甚至新增人物，比如與許由并稱 “巢由”的“巢父”。最精彩的故事出自晉皇甫謐《高士傳》：許由在發表了著名的“鷦鷯偃鼠論”后逃堯隱居，堯不死心，又召為九州長，許由一聽，就跑到潁水邊去洗耳朵。他的朋友巢父牽著牛犢來飲水，見由洗耳，問原故，許由說：“堯欲召我為九州長，我嫌這話污了耳朵，所以來洗洗。”巢父批評許：“你若是隱居到髙岸深谷人跡罕至處，誰能找得到！像你這樣的隱居還是在求名啊。這水被你弄臟，我的牛犢飲不得了。”牽著牛到上游喝水去了。

　　故事越來越好看，可信度卻越來越低了。首先是不知從何而來的巢父，前人多懷疑“巢父”、“許由”是一化為二，漢代人常說的“巢由”即“巢棲者（結巢而居的隱士）許由”，漢魏文獻注“巢由”也多有僅言許由事而不及巢父的，可見許由是傳說人物，巢父更是傳說之增飾了。

　　其次，姑勿論巢由之真偽，一人還是二人，僅說“洗耳”，就夠戲劇化的了。忙著把天下讓來讓去的堯欠真實感（堯、舜、禹之間是“禪讓”還是“逼讓”，前人、今人早有懷疑），而許由一聽讓天下就逃，一聽要他出來做官就洗被污染的耳朵，這些都太像今人常說的“作秀”。巢父則一邊批評許由式的隱居是為求名，一邊忙著作更高層次的“秀”。

　　隱士，是中國文化的特產。本來應是“不事王侯，高尚其事”，但聰明人看到此中的機會，于是將山林當了舞臺，將隱居做了求名的路徑，愈“隱”則名愈“顯”。歷代君主也紛紛效法“致天下”的堯，忙忙招隱，以標榜“野無遺賢”。一方招，一方躲，把寂靜的山林弄得烏煙瘴氣，陶淵明這樣的“素心人”就只好“結廬在人境”，與農夫野老為伴，種田，飲酒，不去湊那個“隱居”的熱鬧了。【原標題：“洗耳”與作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