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得白居易一首《秋游》詩說:“下馬閑行伊水頭,涼風清景勝春游。”我與春雨828不是“閑行伊水頭”,而是在這勝春游的洛陽秋里,乘興西行去了新安縣天門鎮,參觀我國唯一古墓志銘博物館——千唐志齋。
洛陽的古跡太多,隨便一個地方就有值得一看的歷史文化,我一直想到處走走,但我這人懶散,不想出門,往往錯過了許多機會。今天是紀開車,可出洛陽就繞了半個多小時,因為到處在修路,搞得有車也沒有一點方便的感覺了。
一、張鈁的私家花園——蟄廬
鐵門鎮離新安縣城10公里左右,行走在新安道上,總想起唐朝詩人杜甫的《新安吏》等三吏三別的詩來,杜甫當年(758)正逢安史之亂而由洛陽回華陰經過這里,而現在我們正要去觀賞唐朝的墓志碑,似乎唐朝與這塊土地始終捆綁在一起了。有車真方便,不知不覺我們就到鐵門鎮。這個鎮很小,有一條短短的小街,有幾間門面,也都是做些飲食方面的生意。不過千唐志齋的前面廣場還不算小,空蕩蕩的沒有幾臺車,更顯得寬闊了。
這里還是有點偏僻,只有旅游帶團來這里,否則是稍有興趣的人,才能走進這個唐人的世界。門可網雀,這里工作人員太輕閑了。這里是張鈁在為父親守孝期間,購得百多畝地建私家花園,即此“蟄廬”。后于上世紀三十年代在花園南園修建豫西風格青磚窯洞,窯洞的墻壁上都鑲嵌他所收藏的各種墓志,窯洞結構獨特,設計奇巧,中有天井,洞洞相連。文化大革命前后,據說是鐵門鎮的辦公地,他們為了增加室內采光,用白灰把碑石刷了。真還歪打正著,保護了這一偉大的文化遺產。
這“蟄廬”二字可出于名家之手,是大名鼎鼎的康有為先生所提。康的字有金石之味,古拙淳厚,氣質貫通,筆力瀟灑。那是在1923年康到西安,張把他請到新安老家,好酒伺候,也許他們有著共同的愛好,所以十分投機,康又作詩又題詞。后來張先生把“蟄廬”作為這花園的名稱,并刻在南園的窯洞外墻上。南園還有張先生的“聽香讀書之室”,這幾個字是篆隸,大概也是名人手筆,只不知出于何人之手。讀書之室即是張先生當年的書房,也是接待朋友的客廳。這書房也修得特別,左右無依,孤獨一室,現在墻上爬滿長青藤,把一些字也遮蓋了,我與紀仔細看了半天,才看個大概。在“聽香讀書之室”的右左是張鈁的手筆,“誰非過客,花是主人。”自問自答,也很實在。我們那一個不是匆匆過客。花是主人,也許從另一意義理解,花園當然花是主人。還真應驗了張先生的話,花園里的花照樣開放,可當年賞花的人到那去了呢?大門兩旁有康有為題聯曰:“丸泥欲封,紫氣猶存關令尹;鑿坯可樂,霸亭誰識故將軍。”出邊沿于《后漢書》“請以一丸泥為大王東封函谷關” “紫氣猶存關令尹”應是老子出關的典故。 對邊“鑿坯可樂”是說魯君欲使顏闔為相,顏鑿坯而逃,就是從后墻打個洞逃走,“霸亭誰識故將軍”,指漢代李廣被免官,夜獵至霸亭,霸陵尉呵止他,李廣的隨從說:“這是故將軍!”尉說:“就是現任的將軍尚且不得過,何況是原來的將軍!”聯語用典多且奧,沒有深究,現在只能從照片上的文字琢磨了。
這花園原來有地百畝,很大,但現在不大,因為修隴海線占去大部分。不過留下這些也有特色,前院與后園高低差程至少十多米,窯洞的頂上就是花園的北園,整個北園在另一個高程上。曲徑通幽,水榭小橋,蓮花荷塘,鯉魚戲躍,也有江南園林之風味。我們無意賞景賞花,只見旁邊一塊塊石碑橫陣,也是什么時候在這里搞現代書法碑林,但以后也沒有鑲嵌,隨意橫豎,悲涼可嘆,不過在這里班門弄斧,也是應得的下場。
這西園有西沃石窟、張鈁墓等內容,其西沃石窟可能有歷史背景。其本在新安縣北黃河南岸的峭壁上,背以青要山,面臨黃河水,可能又發生什么事了,把石窟的石雕鑿下而移到這里保存,這里雖然是室內,但就沒那種石窟的韻味了,只能為石雕、石窟的研究者提供素材,參觀者都享受不到古代那種原始、粗曠、神奇藝術的震憾了。我們只是在張鈁的墓前徘徊了許久。
二、張鈁墓
張鈁(1886-1966),是辛亥革命的元老,民國人物,解放初期起義,解放后也是國家要員。他1966年于北京逝世,骨灰存放在八保山,至1986年6月百歲誕辰之際,其子女在張家的花園里修陵建碑。陵墓還相當氣派,至今許多的黨政要員也無法相較,如賀龍將軍,魂歸故里,還有許多曲折,雖然建了一個賀龍廣場,但那墓地卻十分一般。
在墓下方的北面,豎著一排石碑,這些碑也是1986年所雕刻,但碑文卻不一般。如蔣介石曾在張母親七十大壽時,攜43位國民黨要員為張母祝壽,并撰寫壽序和題詞。壽文的碑我們沒有注意,回家后在網上發現,蔣的題詞為“彤管揚芬”。這也是過去給婦女的祝辭,“彤管”就是朱紅色的筆,“揚芬”即是記載她的種種德績,流芳后世。碑上沒有時間,也不知是否是祝壽所題。只是那塊壽序碑,據說碑后許多人落款,這種現象古已有之,都想借名人之名而出名,他們真的達到了目的,可惜我們沒有去仔細尋找。
另外于右任先生有許多題詞刻了碑。因為他與張鈁是老朋友,他的墨寶張家一定不少,所以是十分正常的。我十分欣賞于先生的字,字如其人,瀟灑風流,氣貫長虹。回家仔細看于的書法,看到他給張母寫的墓志(權厝記)才知一點原委。這里說權厝,是說臨時安葬,以后想歸葬故鄉。因為1949年老夫人隨其大孫子廣勛去了臺灣,而兒子張鈁卻滯留大陸,從此隔海相思,終成夢想。直到1951年無病而終。到1955年服闋期滿,即守孝三年。在臺灣舉行了什么儀式,于右任可能一直參與這些事物之中,這兩幅字都是在1955年題寫。其中聯語曰:“三年莫灑思兒淚,萬里猶懸故國心。”張母在世時每天思兒淚灑滿襟,而去世這三年才停止思兒灑淚。這些墨跡也是以后從臺灣傳來,1986年刻石,為蟄廬增色不少。
還有一方碑是張鈁在1949年,大兒子廣勛帶領廣成、廣平、廣安、廣明等去臺灣之際,寫給兒女們的一封信。信中語言樸實無華,道理直白感人。我對著照片,順了一下,抄寫如下。因為照片不是原物,有些地方模糊不清,只能上下文猜測附會。斷句、標點,任意而為。信文曰:
人生最為痛苦之事莫過于亂世之骨肉分離,我與爾姨母西飛,爾姊妹兄弟等赴臺灣,從此天涯海角,重聚不知在何時也。爾等皆十八歲以上,人饑寒飽暖,咸能自理,學識能力各有長短,無論男女一生,窮達皆在自己。父母負教養之責,領到指示而已;各個出路仍須自己撿擇。為龍為狗,為正為邪,為君子為小人,為現代之新青年也,為吾家之敗類社會之廢物也,爾等具有耳目心思。生長于多事之時代,見聞所及稍加考慮,當知大難當前。父為六十四歲之老翁,百口之家,一人負擔,萬般難事,累我一身;二百年之祖產,薄厚無存,大好之故鄉,歸省無期,河聲岳色,夢魂常繞,面淚濕枕席。祖宅祖墓,時縈心目,而違棄恨誰,茲有健吾身體,修我學問,冀望時局好轉,得返故土以慰遲暮耳。而繞腸掛心之事,爾祖母年高,爾等多未成人,行將分離,拘吾心中之血,滴於爾等之身,形分心近,惟希爾等勿忘祖訓,勿違父言,隨爾大姐、長兄遠適異鄉,避國家之亂,為首全之計。行走坐臥,無忘讀書,飲食言動,謹防疾病,愛護身體,免父母之憂,可減兄弟之慮。勿貪玩,勿浪漫,學問可以濟世,能力可以平亂,有損道德廉恥之事絕對不為,自己是國民一分子,有益國家人類之事萬勿后人。小善小德是大事大德之本,勿忘小過小惡而鑄成大過大惡之基,古人云,謹小慎微,即此道也。嚴以責己,勿輕怨人則辱字不來,勤儉持身,勿向人開口則恥字不臨。大女長兄盡教誨之道,為弟守恭順之則,分則手足,義則帥保,則爾等雖萬里遠行,我放心也。異日家人團聚,各有成就,相見之樂可想見矣!若不自努力,巧言委過,是自欺自棄,我決不爾恕也,我并不奢望苛求于爾等,但愿爾等每于非分事之念頭初起時,平心想想,不可為,不可說之事如為如說即犯欺親敗身之罪,自己防閑自己,則光明大路即在目前也,免之之。每人照抄一分寄陜寓。
大女廣仁、長男廣勛;告諭廣成、廣威、廣平、廣安、廣遠、廣佩等知遵。
鐵門伯英張鈁時年六十四歲。
后面還附了一段小字,說明當時時局的艱難險惡,他的活動情況以及子女各地等,但字小模糊,實在難以辯論,只得割愛省略。
在千唐志齋應該去看墓志,我與紀每一個窯洞都轉了,也拍了些照,但想想關于這里的墓志早就都有拓片,有譯文,資料十分全,只是我們不關心,不知道而已。等閑時我到外面書市去轉轉,看看有墓志銘集子沒有。主要想欣賞魏碑上的書法。遺憾的是我們沒有看到有“近代三絕”之稱的張鈁父親張子溫的墓志,那是由章太炎撰文,于右任書寫,吳昌碩篆刻墓志蓋,吳是篆刻大家,他的字也是以篆體獨特。介紹千唐志齋的文章有很多,如果寫墓志沒什么新意了。因此,我從感慨出發寫了兩則獨立成篇的千字短文。
三、千唐志齋歸來話留名
上世紀30年代張鈁將所搜集的1209方唐墓志、80方宋墓志、35方明墓志,運到河南新安縣天門鎮故鄉老宅“蟄廬”,并修建磚窯式建筑,把這些墓志鑲嵌窯洞壁上,他保存這些珍貴文物的同時,又為人們欣賞和研究墓志提供場所。這個場所就是“千唐志齋”。
雖然張鈁是辛亥革命元老,北洋略威上將軍,但今天知道他當時威風八面,馳騁沙場的人甚少,而知他千唐志齋,保護文物的人甚多。千唐志齋傳世后代,萬古千秋,張鈁也將懸名日月,永世不朽。這恰如公元前256年秦國蜀郡太守李冰父子因修建都江堰、隋大業年間石匠李春修建趙州橋一樣,他們因自己偉大且獨特的作品而功載史冊,留名后世。
自古至今,以文學作品留名者有之,孔子《論語》、老子《道德經》、屈原《離騷》、司馬遷《史記》……乃至《三國演義》、《水滸傳》等各種文學作品的作者,偶爾還能讓人們在書中碰到或談論到,還能從其作品中想到在什么朝代有這么一個人。但你要知道,自我們有文字以來,有多少人沉浮于文字,都想從文字中出人頭地,一舉成名,光宗耀祖,但真正能傳世后代,光宗耀祖的又有幾人。
不過也不能絕對,如藤子京,不就是借范仲淹《岳陽樓》中“藤子京謫守巴陵郡”,而留名后世嗎。還如歐職修《醉翁亭記》中“作亭者誰?山之僧智仙也”,這位智仙禪師因此也留名于世。也還有如張打油因寫了“江山一籠統,井上黑窟窿。黑狗身上白,白狗身上腫”的詩而得名。看來世上留名有必然也有偶然、有意也有無意,只是強求不得的。
我們常說:“雁過留聲,人過留名。”這是社會上做人的一個準則,要求大家不做壞事,多做好事。也是對人的一種禁忌,使之心有所懼、所畏,做人處世有所檢點。但我們還有一種說法:上士忘名,中士立名,下士竊名。看來做人也很難,總是與這名和利糾纏在一塊,稍不留神,就在這上面走麥城,吃大虧。還是孔子說得好,“人不知而不慍,不亦君子乎?”“不患人之不己知,患不知人也。”為人處世,不被賞識,也不必生氣,不被人知道也沒關系,重要的是知道別人,知道自己該干什么,不該干什么。正直做人,老實做事,只圖心安。不要刻意“鏤石標美,萬代流馨”,往往象張鈁這樣,無意留名而事跡垂芳,名傳后詠。【原標題:千唐志齋歸來雜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