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年9月30日,河南省社會科學院考古研究所所長張新斌研究員致電記者,說“中國首屆許衡學術研討會”將于10月4日在許衡故里焦作舉行,希望《厚重河南》能關注一下許衡,并說這是一個很好的題材。
許衡,說實在的,這名字很陌生,他夠不夠得上《厚重河南》的分量?我心里在打鼓,但嘴上不敢說。
《厚重河南》寫了兩年多了,元代的題材很少涉獵,不是不想涉獵,問題是趙宋南遷后,把咱河南的厚重文化也帶走了,《厚重河南》想“厚重”元代都不好“厚重”。
但萬一是個如張新斌研究員所說的“很好的題材”呢?特別是錯過有關元代的《厚重河南》題材,可是罪過呀!
就這樣,記者前往焦作,踏上了拜訪許衡的路途。
沒想到,許衡把記者震了一溜跟頭。
一個人與一個帝國的戰爭
10月3日深夜11點30分,鄭州花園路北段,深秋的風吹過大街,帶來陣陣寒意。
一個人孤獨地站在街頭半個多小時了,車還是沒來——許衡到底值不值得寫的“退堂鼓”開始在心中敲打,回家睡覺的念頭漸漸萌生。
就在這時,手機響起:“車馬上就到了,接的人太多,讓你久等了!”焦作這位同志的電話,又把我“釘”在了馬路上。
又過了20多分鐘,一輛面包車終于停在面前。
上得車來,互致寒暄,竟然發現中國元史研究會的兩大會長(南、北會長)——南開大學歷史學院院長李治安教授、南京大學民族與邊疆研究所所長劉迎勝教授都在車上,另外還有中國蒙元史研究資深專家、中國元史研究會的原副會長、71歲的南京大學歷史系教授陳得芝等。
這真是一次難得的采訪機會,但深更半夜,專家們也頗有睡意,怎么入手呢?
只好和李治安教授攀校友。“你是旅游系的?旅游系本來就是歷史系先辦的一個專業嘛!”幾個來回,李治安教授興奮起來,話題很自然地轉到許衡身上。
“許衡是一位百科全書式的通儒,是元代思想界的領袖,他是程朱理學的主要傳播者、光大者、通俗者、認認真真的實踐者。”李治安說,“他期望忽必烈用漢法治理天下,但困難重重。”
忽必烈來到中原的時候,大半個歐亞大陸都被蒙古人征服了。如果像許衡期待的那樣,忽必烈全部實施漢法,整個蒙古世界就會分裂,他的大汗地位也將不保,何況全用了漢法,那就不是蒙古了,蒙古人的特權也就丟了——那時候,蒙古人是一等人,色目人是二等人,(北方)漢人是三等人,南人(南方漢人)是四等人。更何況還有成吉思汗的臨終遺言:“不能放棄蒙古人自己的習俗和祖宗立下的規矩,不然你們就不是蒙古人的子孫,誰背棄祖宗的規矩,其他人都可以反對他。”
“這是蒙古人和別的民族絕對不同的地方,治漢地可以用一些漢法,但全用了,就不是成吉思汗的子孫了!”李治安說,“忽必烈不是不想用漢法,但他不能全用,而許衡則對他講治理漢地‘必行漢法’,在這種矛盾中,兩個人都很痛苦。”
“使國家而居朔漠,則無事論此也……夫陸行宜車,水行宜舟,反之則不能行……以是論之,國家之當行漢法無疑也。”面對許衡的陳述,忽必烈不可能不為之悸動。面對忽必烈,許衡也很清楚:“然萬世國俗,累朝勛舊,一旦驅之下從臣仆之謀,改就亡國之俗,其勢有甚難者。竊嘗思之,寒之與暑,固為不同。然寒之變暑也,始于微溫,溫而熱,熱而暑,積百有八十二日而寒始盡。暑之變寒,其勢亦然,是亦積之之驗也。茍能漸之摩之,待以歲月,心堅而確,事易而常,未有不可變者。此在陛下尊信而堅守之,不雜小人,不責近效,不恤流言,則致治之功,庶幾可成矣。”
許衡對蒙古人“改就亡國之俗”所列的時間表是30年。忽必烈也在某種程度上采納了許衡的建言,但總的來說,沒達到許衡的期望。
讓強大的征服者全面“改就亡國之俗”,是近乎不可能的。但由于許衡的努力等因素,蒙元表面上至少比滿清要寬松得多。“留頭不留發,留發不留頭”是滿清的“基本國策”,還有改穿旗袍、馬褂等,而這對漢民族精神和文化的破壞也是長遠的——
“夫中國有中國之形象,今滿洲悉令削發,拖一長尾于后,是使中國之人,變為禽獸也;中國有中國之衣冠,今滿洲另置頂戴,胡衣猴冠,壞先代之服冕,是使中國之人忘其根本也”,“凡有起義興復中國者,夷其九族,是欲絕中國英雄之謀也。”(楊秀清語)
“此固我皇漢人種為牛為馬,為奴為隸,拋漢唐之衣冠,去父母之發膚,以服從滿洲人之一大紀念碑也。”(鄒容語)
“對我最初的提醒了滿漢的界限的不是書,是辮子,是砍了我們古人的許多的頭,這才種定了的……”(魯迅語)
“雖然滿人學起漢語來,有的比漢人都棒,但他們也搞雙語教學。”李治安說,“蒙古人表面上沒那么厲害,但和滿人一樣,搞的也是二元政治、二元文化,以蒙古的(文化、政治)為核心。他們只是跟許衡等人學了些官制、軍制等方面的東西,其宮廷制度基本未變,表面上是皇帝,內部還是大汗,一進宮,都是蒙古的那一套,以此來跟漢文化相對抗。也因此,蒙古人不像其他征服中原的少數民族一樣,回不去了,他們在明朝建立后,大部分又回到了草原上,除非個別被軍事包圍了的蒙古人,他們想回但回不去。”
雖然蒙古人最終又回到了大草原上,但忽必烈初來乍到中原,想來他還是不想讓他的子孫再回去的。
也因此,許衡在他的手下終于謀到了一個國子祭酒的職位。
教化成吉思汗的子孫們
老子不可教,那就從娃娃抓起。
這話太過直白,料許衡也不會這么說,但卻是這么干的。
不這樣干,又有什么法子呢?他們太殘暴又太強大了,必須把他們導上良知的道路。
《劍橋中國史》引用了最近的人口研究結果:宋代中國人口有至少一億兩千萬甚至更多,而元代只有5000多萬,那一大半人口到哪里去了呢?
他們只能是被殺,或因房屋、農田被焚燒,造成凍餓而死,或因死尸污染水源造成疾病大流行而死掉了。再加上蒙古人強奸婦女、綁架奴隸,不像漢人那么講究孝道,不曉得成熟的莊稼、平靜的村莊與繁華的城鎮維系著人類的繁衍與繁榮,整個中原王朝積數千年建立起來的先進文化所面臨的,是一次“大崩盤”——“人生最大的快慰在于戰勝,在征服敵人,在追逐他們,在奪取他們的財產,騎他們的馬,摟抱他們的妻子,使他們所愛者哭泣。”這就是成吉思汗的古老沖動。
中原文化在趙宋一代登峰造極,而后走向式微,這和蒙元的沖擊是緊密相連的。特別是河南與整個黃淮海大平原,在朱元璋續正統的戰爭中再次受創(其實并不嚴重),只得在明初實施大移民,千里荒蕪的中原文化腹地才有了裊裊炊煙,時至今日,這種影響還是巨大的。而在我們休養生息、醫治創傷的時候,西方開始了偉大的文藝復興。
耶律楚材是站在掠奪者和被掠奪者之間的調停人,他深知蒙古人的野蠻行徑是出于無知,他不能阻止成吉思汗及其子孫們的戰爭。窩闊臺成為大汗后,有一些蒙古人主張將漢人殺光,將中原的田地一律改為牧場,耶律楚材只能向窩闊臺說:“漢人留下不殺,比殺了好,可以向他們抽稅,何況大汗想渡江滅宋,正需要龐大的戰費。”耶律楚材主張“附合漢法”,還把丘處機介紹給成吉思汗。
耶律楚材與丘處機救了黃淮海大平原千百萬人的性命。而許衡向忽必烈建言“必行漢法”,是耶律楚材、丘處機等人教化蒙古人的繼續與發展,挽救的是中原的傳統文化。
為行大道,許衡再次與忽必烈合作,就任國子祭酒,教化蒙古貴族的孩子。“文明與良知至少可以弱化他們的野性,當他們改變信仰時,也就喪失了好戰的本性,這也為他們退出歷史舞臺鋪平了道路。”南京大學教授陳得芝對記者說。
1271年,忽必烈采納劉秉忠等的建議,以燕京為大都,正式改國號為大元,忽必烈稱元世祖,即開國皇帝,而大元蓋取自《易經》“大哉乾元”之義。在《建國號詔》中,忽必烈稱“紹百王而紀統”,開始以中原王朝而自居。是時,忽必烈創建國子監太學并選派蒙古官員子弟到國子監深造,許衡欣然接受國子祭酒的任命,高興地說:“此吾輩事也。國人子大樸未散,視聽專一,若置之善類中涵養數年,將必為國用。”
許衡任國子祭酒期間,弟子都很小,但許衡“待之如成人,愛之如子,出入進退,其嚴若君臣”。他用圣賢之道和漢文化教化這些蒙古諸王和七品以上朝官的子孫,“久之,受其教之諸生,人人自得,尊師敬業,下至童子,亦知三綱五常,為生人之道”。
許衡的學生“致位卿相,為代名臣”者不勝其數,朝廷上下“彬彬然號稱名卿士大夫者,皆其門人也”。“繼往圣,開來學,功不在文公(朱熹)下”。明初程朱理學的主要代表人物薛瑄稱贊許衡“其教人有序……朱子之后,一人而已”;《明史》主編宋濂則贊其為“百世之師”。
許衡在中統元年(1260年)第一次被征召入朝,就有人質問:“公一聘而起,毋乃太速乎?”他的回答是:“不如此則道不行。”
“許衡對質疑的回答也說明他是抱著‘行道’的志向應聘出仕的。在中原人民身處水深火熱的情況下,許衡出山謀劃太平之治,說明他有以天下為己任的宏愿,是應該受到贊揚而不是責難的。”陳得芝教授說,“我想,許衡在經歷了幾次志在用其學的‘經邦治國’挫折后,終于在國子監找到了最適合自己發揮作用的位置,盡管這并不是他四度出山的初衷。他本是從事教育工作的行家里手,奉旨教育蒙古貴胄子弟,使他產生了一種實現其‘用夏變夷’和間接經世的構想,因此他全身心地投入工作,家事全然不顧,在學校時則拒絕接待親友來訪。”
然而,許衡以為可以避開權臣干擾的教育事業,仍然遭到“屢毀漢法”、極力推行“回回法”的權臣阿合馬等人的攻擊和壓制,他們削減甚至扣發國子學教育經費,以致學生的廩食無以為繼,有些人被迫退學。無奈,在國子監教書育人3年后,許衡以老病和先人葬事未辦為由,請求辭職還鄉,得到批準。但讓這位漢法派的中堅人物稍感欣慰的是,他所信任的王恂接替了他的職務繼續著他的未竟之業。
與許衡有著師生之誼的太子真金,在許衡返鄉時親遣東宮官員曉諭許衡:“公毋以道不行為憂也,公安則道行有時矣……”并請求忽必烈調許衡之子許師可為懷孟路(今焦作一帶)總管,以奉養其父。
阿合馬深得忽必烈信賴,“獨當國柄”,太子真金雖為中書令,但無實權。史稱“十有余年,終守謙退”,不敢“可否君父之命”,最后于1285年陷身阿合馬余黨所制造的“禪位”陰謀中憂懼成疾,英年早逝。漢法與回回法之間的慘烈之爭,由此可窺一斑。
1287年,許衡的弟子耶律有尚出任國子祭酒,國子學“大抵其教法一遵(許)衡之舊”,“儒風為之丕振”。
“嗚呼,使國人知有圣賢之學,而朱子之書得行于斯世者,文正(許衡)之功甚大也。”而許衡的親炙弟子、丞相不忽木在元代政治上的業績,就是個最為著名的例子。
據《元史·不忽木傳》記載:1284年,阿合馬余黨向忽必烈繼續兜售“國賦可增加十倍”的回回法,忽必烈征求不忽木的意見,不忽木說:“自昔聚斂之臣,如桑弘羊、宇文融之徒,操利術以惑時君,始者莫不謂之忠,及其惡稔顯著,國與民俱困,雖悔何及?臣愿陛下無納其說。”忽必烈不聽,不忽木憤而辭官。阿合馬的這位余黨任職一年,因罪被殺,忽必烈對不忽木說了句“朕殊愧卿”后,升不忽木為吏部尚書,掌管全國人事工作。
有元一代,漢法不絕,實賴許衡。2004年10月4日,陳得芝教授在許衡墓園散碎的神道碑前一把拉住記者,說:“許衡去世55年后歐陽玄奉元順帝旨寫的這神道碑上說忽必烈對他的‘必行漢法’等奏議‘嘉納之’,是夸大其辭的。”
漢法的實施,是曲折的。不夸大其辭的是許衡墓園中的對聯:
筆巨重疏河洛水
儒林再放杏壇花【原標題:“元朝一人”許衡墓系列之二 巨筆重疏河洛之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