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極而衰,樂極生悲,這是千古不變的真理。
如日中天的大唐從未想到,盛名貫天的吳道子更不會想到,有一天,和平與繁盛會轉化為凄涼與殺戮。
這是一個時代的悲劇,也是一個個人的悲劇。
唐明皇老了,青春美夢的大唐也老了。
“安史之亂”,把唐代斫分成兩個迥異的時代。
“三十六萬人,哀哀淚如雨”,當安祿山攻下長安后,大肆搶殺,僅王孫貴胄遭到殺戮者大半,一般百姓的悲慘,更不用說。那些昔日頗受寵幸的文人畫家,有的隨玄宗逃往四川,有的被安祿山擄到了洛陽,甚至有人流浪于淮楚街頭。
安祿山攻進長安后,立即搜捕畫工、塑匠和樂師,并“運載樂器、舞衣”,又“驅舞馬、犀象”等到洛陽。安祿山在凝碧池大宴,“盛奏眾樂”,當時有位樂工雷海清,因不勝其悲,擲樂器于地,向西慟哭,結果遭到殘殺。
吳道子的命運如何?后人沒有明確記載,據(jù)唐人記載,肅宗李亨即位后的乾元初年,吳道子還露過面。當時他的大弟子盧棱伽畫長安莊嚴寺三門,他發(fā)表過意見,謂“此子筆力,常時不及我,今乃類我,是子也,精爽盡于此矣”。自此之后,關于吳道子的記載,就再也看不到了。
晚年的吳道子,似乎戛然止住了自己的腳步。
直到一千多年后,人們才知道,當時的他也逃亡到了四川。
按照四川資陽縣志的記載:不愿委身叛軍的吳道子,曾拖著多病的身軀,歷盡艱辛進入蜀地,追隨玄宗。他剛到蜀中,唐軍就收復了長安,玄宗車駕返回長安。這時,吳道子的身體極度虛弱,他再也無力翻越巴山蜀水返回中原,只得滯留于川中。
至德三年(公元758年),貧病交加的吳道子度過了凄慘的晚年生活,客死于川中。
在他去世百年之后,后人將他的遺骨葬于今四川資陽縣城北15華里的李家溝村,當?shù)厝藢⑺哪菇凶?ldquo;真人墓”。
在吳道子病故一千多年后,他的后人知道了他的“下落”,于是想辦法將他遷回老家山底吳村。
一代偉人,在經(jīng)歷了一千多年的奔波后,終于“回到”了自己的家,回到了自己的起點。
回到起點的吳道子是空手而歸的,一無所有,連給老家人留下一幅畫都沒有。
但家鄉(xiāng)人接納了他。
雖然這樣,他一千多年后的回歸,讓他的后人以及他出生的小山村名揚海內(nèi)、名揚世界。兩位老人為吳道子墓留絕筆
“實際上這是吳道子的衣冠冢!”
站在三峰山西峰,吳光明說。
這個吳道子的第五十一代孫,他是那種有著“牛”脾氣的人,也是為著吳道子的“今天”費盡心力的人。1988年吳道子故里揭牌儀式舉行以后,各地來參觀的、畫家組織活動的,包括后來建碑林等,因為當時沒人管,他自動承擔了接待任務。
就連當時成立的吳道子國畫院,里面十位老師還有學生們的伙食,他全管。
他的故事附近十里八鄉(xiāng)的百姓幾乎無人不知:花光了家里的錢,他就靠兒子鑿石頭掙錢維持開支;鑿石頭供應不上,兒子干脆下了煤窯。經(jīng)費還不夠,他就賣糧食,賣完了糧食,他就貸款,硬撐著做,硬是把家撐不下去了。
有一天,兒媳婦對他說:“爸,咱們分家吧!您自己照顧好自己,我們掙下錢供你孫子上學,您孫子不能沒學上!”
兒媳婦沒哭沒鬧,就那么平靜對他說,他卻心里流淚了——孩子們受苦了。
但背過臉他照樣這樣干,就連后來因還不上貸款被告到法庭他也不在乎。
吳道子冢建在三峰山西峰,向陽,前面立著一堵影壁,影壁上書寫著大大的“葉落歸根”,兩邊鐫著“丹青留后世,畫圣著千秋”。
影壁后是一方土圍起來的大冢,那就是畫圣吳道子之墓。
里面,埋著吳道子的墓志。
生與死,今生和往事,相隔是如此之近,近在咫尺,可又是如此難以溝通,難以對接。
人啊,到底怎么來到這世間?又是怎么回去的?
站在吳道子冢前,南望是九龍山,逶迤綿延;西面是藍河,朦朧迷離;東面是平原,蒼茫無垠;近處是小村莊,陽光包裹著的小村莊,如詩如畫。
一千多年前,正是這個環(huán)境,孕育了百代畫圣吳道子。
恍惚間,我仿佛看到了吳道子,他就飄逸在空氣里、山林中、鄉(xiāng)村間,他是有形的,可又是無形的,他是自然,自然就是他啊!
自然,自然就是他的畫!他的畫無處不在,又何必為尋找他的“真跡”而煩惱?
“葉落歸根”是從四川求回來的,是張新題寫的,也是張新的絕筆。
張新,又名張勝壯,是蔣介石的老師,教過蔣介石《孫子兵法》,曾獲美、德等四個國家的博士學位。1990年,吳道子墓從四川遷回禹州,請張新題寫“葉落歸根”時,雖已封筆多年,張新還是慨然應允。
前往四川求字的是吳道子第五十三代孫的吳庚寅。
“那是我一輩子都忘不了的經(jīng)歷!”吳庚寅說。
往事如昨。
1990年清明節(jié)前,知道了吳道子在四川埋葬的山底吳村吳氏后裔們經(jīng)過商議,作出了一個重大決定:要把先人吳道子的墓遷回來。
這個任務交給了時任村支書的吳庚寅,吳庚寅帶了一千塊錢就趕往四川資陽,到那里后,他先到吳道子墳上燒香祭祖,然后找到了時任資陽史志辦主任的王洪林。
不成。
吳道子的“真人墓”怎么能隨便遷走呢,吳道子已成當?shù)厝说?ldquo;寶貝”。
還好,王洪林幫他找到了吳道子的牌位,又幫他搞到了吳道子墓的一些隨葬品,比如硯臺、筆筒等。后來又帶他找到國民黨出逃時堅持留下來,眼下正隱居在資陽的張新,想讓老先生寫幅字帶回去。
時已90多歲的張新見到提著一籃雞蛋的吳庚寅時,十分激動:“我一生都沒收過別人的禮,你是吳道子的后人,這禮我收下了!”
當聽說吳庚寅想求一幅字時,老人欣然說:“我雖已封筆,但今天我要寫!”
但老人手頭已經(jīng)沒有筆了,最后從外面只買到幾枝小楷筆,老人就把幾枝小楷筆用繩子纏在一起書寫起來。
此時,一樁奇怪的事情發(fā)生了。
就在老人寫字的時候,本來還艷陽高照的天,突然下起了傾盆大雨,暴雨如注,鋪天蓋地。
等老人寫完,吳庚寅要走時,只見外面天空晴朗,地面干爽,似乎根本就沒有下過雨。
“我是共產(chǎn)黨員,當過六年兵,我不迷信,我到現(xiàn)在一直搞不清楚,那天到底是怎么回事?”吳庚寅生怕我不相信解釋說,“難道是我做夢?若說是我做夢,那天王洪林也看到了這現(xiàn)象……解釋不清!”
實際上,為吳道子留下絕筆的還有一位老先生,他叫謝瑞階,首屆中國美術家協(xié)會河南分會主席、書法家協(xié)會主席。
1989年,禹州市要在吳道子故里建立畫碑林苑,吳光明求到了時已90多歲的謝老家里。
當吳光明向謝老說明請他寫個牌子的意思后,謝老說:“我已封筆了,任何人找我寫字我都沒寫,我的筆都沒了,眼也不行了,我們兩口兒對起來,才有一只眼,但你是畫圣的子孫,畫圣是畫家的祖師,為畫圣的事兒我一定要寫,我也不能不寫啊!”
這個牌子,也真正成為老人的收筆之作。
為著畫圣的特殊葬禮
1990年的清明節(jié)那天,吳庚寅緊趕慢趕從四川趕回了山底吳村。
村人們,與吳氏有關的、無關的人們,早已等在了離村一公里外的崗劉村的公路邊。
吳庚寅一到,吳光明立刻迎上前去,輕輕捧過吳庚寅從四川帶回來的匾、墓葬土和隨葬品,轉身,慢慢地放到旁邊的八仙桌上。
然后,恭恭敬敬地三鞠躬。
吳光明身后,十多位老人將紙錢點燃。
鳴炮、奏樂、擂鼓,一步步將“吳道子”迎回山底吳村。
安葬時,搭起了高高的舞臺,鼓樂齊奏。吳氏后裔,從五十代到五十四代分別派代表上臺祭奠,吳村外姓人上臺祭奠,當?shù)孛口w文卿先生祭文,吳光明祭文,支書悼詞。
然后上香。
“維公元一九九零年,歲次庚午,清明之日,吳氏后裔五十一代孫光明率族眾謹以畫碑林苑,當代明珠,新秀力作及蔬饈不腆之儀致祭于道子吳公之英靈前而吊之以文曰:
畫圣吳公,生而為英,仙逝為靈,幼抱神奧,秉賦天成……偉哉畫圣,安得低眉事權貴,浩氣鼓蕩中國風。永使百花齊放,贏得萬世歌頌。大張推陳出新,兼蓄中外畫風。棄其糟粕,取其精英,擯棄崇洋媚外思想,弘揚中華民族傳統(tǒng)。文光射斗牛,浩氣貫長虹。
真君有知,白鹿長鳴,云山渺茫,遨游蒼穹。眾思先祖,如日之恒。酹酒薄奠,馨香俎并。拜迓英靈,來格來享,嗚呼哀哉,尚饗!”
未及讀完,致祭文的趙文卿老先生淚如雨下。
臺下一片嚎啕。
省市領導講話后,起靈。那是一種典型的中國農(nóng)村送葬形式,由于墓在山上,四尺長的大碑和一個墓志動用了四頭健牛,長套套短套,緩緩地拉上了山。
雖然只有墓志,但封墓也完全是按殯葬儀式進行的,封墓的時候,來了許多老太太,她們有的抬,有的扛,從山下把土弄上來,倒進了吳道子墓里。
2005年2月,距離吳道子被從四川請回已經(jīng)過去了15個年頭,15年來,就像一把把從山下捧土上山的老太太一樣,山底吳村人、禹州人在一步步為吳道子建立新的“豐碑”,從吳道子故里確定,到吳道子畫碑林苑,再到書畫苑。也許,他們的努力永遠也不及吳道子的高度,但畢竟,吳道子在一步步走近人們。
1998年春,原禹州市副市長趙學仁牽頭,籌措到60余萬元資金,歷時一年,在原畫圣祠舊址上建起了新的畫圣祠。不過這個仿唐格式的建筑,也還只是禹州人規(guī)劃中的吳道子故里建筑群的一部分。
山底吳村歸屬的鴻暢鎮(zhèn)楊萌鎮(zhèn)長說,現(xiàn)在的畫圣祠還只是旅游規(guī)劃的一部分,我們將來還要為吳道子建一個仿唐建筑的“新家”,要把吳道子曾經(jīng)牧牛的九龍山搞成風景旅游區(qū)。
他說,鎮(zhèn)里還準備搞旅游產(chǎn)品開發(fā),利用吳道子的畫和當?shù)氐氖^做石雕。
目前,鴻暢鎮(zhèn)已把所有有關吳道子的資源包括筆墨紙硯,甚至將“吳道子1300周年研討會”都進行了注冊,除非鎮(zhèn)里同意,別的地方開發(fā)產(chǎn)品不能亂用吳道子的名義。
“鴻暢鎮(zhèn)將來會是一個小城鎮(zhèn)建設示范鎮(zhèn),是一個旅游興旺、商貿(mào)發(fā)達的五好旅游示范鎮(zhèn)。”楊鎮(zhèn)長自豪地說。
這是一個美麗的設想,美麗的夢。
一千多年前,那個如青春少年一樣有著美麗夢想的大唐,讓陽翟(禹州舊名)山底吳村一個年未弱冠的村民走出山村,走向“兩京”,走向輝煌,實現(xiàn)了一個美麗的夢。
一千多年后,他“回到”了山村,“躺”在了他曾經(jīng)放牧過生活過的小村,回到了九龍山。他的回歸把這個小村帶向了世界。
一千多年后的小村又會怎樣?
21世紀的中國,比大唐更加充滿活力和朝氣,它一心向前,它開放包容,它的目光遠大,也讓人充滿了夢想。
小山村做著夢,小山村人做著夢。
無論怎樣,那夢都是醉人的、美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