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藏于太行山深谷中的盤硯硯坑。

盤谷寺后茶壺龕上的摩崖石刻《盤谷考證》
公元801年,大文豪韓愈的朋友李愿回盤谷隱居,韓愈為之寫《送李愿歸盤谷序》,名動當時。此文被宋代蘇東坡稱為“唐無文章,惟韓退之《送李愿歸盤谷序》一篇而已”。六年之后,韓愈帶好友和學生游盤谷寺、上天壇山,他的學生高常喜得一方石硯,請韓愈題銘,即《天壇硯銘》,流傳甚廣。
韓愈在不經意間,以其一文一銘,使一地方名硯暴得大名,這種硯便是盤谷硯。
自韓愈的家鄉孟州市向西北方向25公里,越過太行山,有一秀美的小城濟源,濟源市西60公里處,有王屋山主峰天壇山,風景秀麗。濟源西北15公里處,太行山下,兩山峰相交之處有盤谷,天壇山和盤谷兩地出產硯石石品數十種,著名者有“青斑”、“天藍”、“瓜籽”、“三彩”等,石質細膩溫潤、紋理致密,成硯之后,“剛不露骨,柔足任磨”,為書畫家們所青睞,被稱為盤谷硯(又名盤硯、天壇硯)。
出自韓愈的一文一銘,因其本人巨大的文化影響力,令盤谷硯聞名于唐,影響延及后世。新中國成立后,盤谷硯位居“中國十大名硯”之列。河南省工藝美術大師張書碧說:“上世紀80年代以后,由中國文房四寶協會每隔兩年搞的十大名硯評比中,盤谷硯一直位列其中。”
“我”的盤谷
2006年11月8日早晨8點,我和濟源著名的盤硯藝人張開泰、張許成一起前往太行山腳下的盤谷。兩人都是河南省民間工藝美術大師,從業數十年,其中張開泰被評選為“河南省首屆民間文化杰出傳承人”。
一輛不適合走山路的小面包車,把我們送到太行山腳下,山體雄偉,石質為蒼灰赭褐色,山上草木稀疏。山腳下分布著多座小煤窯,空氣并不清新。這兒有全濟源最富的一個鎮——“大社鎮”,因煤而發,我們身邊不時有昂貴的汽車飛馳而過。
穿過大片人工種植的柏樹,遠遠地看到兩山相交之處有一簇古代建筑,依山勢次第而筑,這就是赫赫有名的盤谷寺了。
盤谷寺始建于南朝,后經多次修建。我們走近發現,現存建筑多為新建,不值得看。只是寺內大雄寶殿前,有一脈泉水,清冽甘甜。
草草看完寺院,我們便向寺西北側藏于深谷的盤硯硯坑處尋去。鉆過一道鐵絲網(防止進山放牧),沿著坡度平緩的山坡往谷內走,黃荊和老蒿高過人頭,散發出濃烈的香氣。踏著枯草和碎石子,40分鐘后,我們走進谷底。兩山夾峙成谷,周圍懸崖峭壁勢若環城。谷東北側石壁上有明顯人工開鑿痕跡,石壁下流瀉出大堆碎石,那是歷代采硯石時所廢棄的石頭。
據張許成介紹,這兒有兩處硯坑,俗稱東西皮,我們看到的是地勢高的東皮,硯坑頂部就是懸崖高峰。西皮比東皮地勢低,礦位深達谷底,礦坑上部有泉,泉水從巖石中滲出,流進硯坑。開采的硯石,都要從水中取出。
盤硯的開采方法叫做明坑開采法,由于爆破會使硯石震碎,只能在很高的巖層上一層一層進行剝落,危險又艱難。
盤硯有個特點,就是表面有許多裂紋狀的線條,叫“金線”和“玉帶”,它們是由綠泥石和方解石填充而形成的,增加了盤硯的觀賞性。像端硯有眼一樣,這叫做“端石有眼而盤石有線”。張開泰在盤谷的硯坑邊隨手撿起一塊,紫色石頭上果然有一線斜貫,就地一磕,裂了,年深日久,石頭已經風化了。張開泰說,這是一處最有名的硯坑,唐朝時已經開采,到了清代停采過一段時間。新中國成立前曾有老藝人采掘,采石甚少。1973年老藝人張福興多次帶徒弟在此開采,挖出佳品甚多。因為保護自然景觀的緣故,現在已經有十幾年不能開采了。其實這兒的石頭像端硯的老坑一樣,還是最好的
韓愈的盤谷
因為寫這篇稿子,我惡補了一下韓愈的《送李愿歸盤谷序》,文章是好,風骨凜凜,但一字也沒提硯坑和硯的事。寫這篇序六年之后,韓愈就寫了《天壇硯銘》,合理推測一下,韓愈應當了解這兒有硯坑,他為什么沒有提及呢?再細看文章,韓愈寫的哪是盤谷,分明是散文版的《官場現形記》。
老韓雄文,第一段先夸盤谷地方不錯,適合人類居。“太行之陽有盤谷。盤谷之間,泉甘而土肥,草木茂,居民鮮少。”
跟著作者用大量篇幅描繪了三種人不同的行為特征。第一種是所謂“大丈夫者”,沽名釣譽,驕奢淫逸。第二種是“盤谷隱者”,“窮居而野處,升高而望遠,坐茂樹以終日,濯清泉以自潔”。心里想的是“理亂不知,黜陟不聞”。這種人不是不愿意為國效力,而是受不了官場的污濁。第三種是權勢攀附者,“足將進而趑趄,口將言而囁嚅,處穢污而不羞”,這種人心目中沒有是非,只有名利。
韓愈以其深刻的洞察力,成功地抓住了幾種人的行為特征,并通過他們揭示出官場的嚴重腐。簷噘F驕奢,小人趨炎附勢,清醒者落寞失意。
這種深刻的認識,又是怎么來的呢?原來韓愈20歲時應進士三試不第,登進士第后又三試博學鴻詞不入選。寫此文時,韓愈已34歲,卻還沒有一官半職。也就是說,他當時在地位上還與民眾比較接近。他對事物的關注點和思考問題的角度,與“形勢”中人自然是不一樣的。
韓愈的文章可以為后世“察賢用人”提供一種行為上的參照。人事部門只要注意三種人行為特征上的差異,就會明白什么人當警惕、當罷黜,什么人可以考識、延納。普通百姓也可從為官者的行為特征,去識別何者為賢,何者為不肖。據說韓愈這篇文章后來變成多位帝王幼年時的教科書,大名鼎鼎的乾隆還因為這寫過檢討,這就是刻在寺后茶壺龕上的摩崖石刻《盤谷考證》。這又是怎么回事呢?
當年乾隆看過《送李愿歸盤谷序》后,想找這個地方。起初他認為在河北的薊縣田盤,后來聽說在太行山的濟源,便命河南巡撫阿思哈親自到濟源調查。
阿思哈通過察訪,弄清了李愿所歸的盤谷確在濟源,而且李愿一直隱居盤谷至終老,死后葬于盤谷。他回京如實奏稟,乾隆很受啟發,寫了一篇《盤谷考證》,三百八十個字。文中記述了事情的原委,承認錯誤,并對自己提出嚴格要求說,一般人可以不求甚解,做皇帝決不能不求甚解。
我爬到寺東側的磨躋山頂,隔著一道巨壑拍到了對面茶壺龕上的摩崖石刻,有乾隆親書的《盤谷考證》和“名山勝跡”四個大字。韓愈宏文使得皇帝寫檢討,可見文豪風采。
韓愈寫《送李愿歸盤谷序》后六年,他當了東都洛陽的都官員外郎及河南令,在洛陽待了四年,交朋友收弟子,把附近的名山勝水都游遍了。洛陽離濟源不遠,有一次韓愈帶眾弟子爬天壇山、游盤谷寺時,韓愈的弟子高常得到一塊硯石,像馬蹄形狀,外帶棱角,內有天然生成的墨斑,這是盤谷硯中的珍品石材叫青斑石,大家都懷疑是神仙遺物,高常拿它當寶貝看待,鄭重地請韓愈題硯銘,韓愈題道:“仙馬有靈,跡在于石,棱而宛中,有點墨跡。文字之祥,君家其昌。”盛贊這方硯是文化人的祥瑞之物。
一文一銘,韓愈無意間為盤谷硯搞了一次經典“營銷”。借用現在的營銷學術語,韓愈宏文是形象廣告,韓愈硯銘是產品廣告。被蘇軾夸到極致的“宏文”,賣什么不吆喝什么,它令盤谷的知名度和美譽度都達到一個峰值,這對盤谷硯“品牌”的提升會產生多么大的影響呀。它的作用當大于硯銘,雖然后者好像更有針對性。
濟源的制硯人比誰都清楚韓愈在盤谷硯中的分量,張開泰說:“我們一直到現在還是沾韓愈的光。“
西許村人的盤谷
韓愈的盤谷是文化意義上的盤谷,“我”的盤谷是一個觀察者眼中的盤谷,西許村人的盤谷,又是什么樣的呢?
濟源市北、太行山南,曾有一連串以制硯為生的村落,名盤谷、西許、東許、大社、南莊,最為出名者西許村,村中,歷代制硯藝人多是姓牛姓張。11月8日我們從盤谷出來,直奔西許村。
歷史上的西許村,是太行山腳下硯臺生產銷售集散地。清朝時行政區劃它是“西許里”,當時濟源分21里,每里管十甲,西許里管著十甲之地,有商棧街道,是一個繁華的地方集市。現在的西許村,已失去這種行政功能,就是太行山腳下一座面目平凡的較大村落。村中年輕人很少有人學制硯,老的制硯藝人中只剩下89歲的牛樂仁老先生。我們找到牛樂仁家里,家人告知老先生打麻將去了。在哪兒?不知道。于是大家伙兒開始滿村找,30分鐘以后,才找到他。
牛樂仁從7歲學制硯,86歲還在干活。他拿出86歲時的一件作品,有40厘米乘20厘米大,是濟源的山水集錦圖,作品未完工。
牛樂仁做了一輩子硯,葫蘆硯最拿手,一塊石頭上三種顏色,花是黃的,葫蘆是紅的,葉子是綠的,料難找,更難采,牛樂仁說:“做硯人最窮不過了,一方硯能賣兩串錢,只夠買一斗小米。村里有地的人家靠地為生,沒地才靠做硯換吃的。民國時村里大概有30多家做硯臺的,有的一家三四口都做。”
當時村里人到盤谷硯坑里采料,用扁擔挑兩個筐,拿倆干饃,天不亮就走,半夜才能回來,這叫“打來回”。有時候住在山上或山民家里,有時住在盤谷寺里,這叫“放大山”。每回擔個七八十斤,還要扔一部分。采時也有危險,不斷有人被砸傷甚至砸殘廢。
盤谷硯有硯坑多處,太行山沁河里也有個盤硯硯坑,從那兒運石出山,要經過嚇魂潭、鬼見愁等處。嚇魂潭上倚絕壁,下臨深潭,人行其上,如飛鳥游空。采石人背著硯石,經過50多公里的彎彎險道,才能到安全的地方。
不僅盤谷硯,中國所有的硯材開采都是艱難的事情。如四大名硯之首的端硯,采用的是坑洞開采法,為防采石工偷拿石料,守端硯坑洞的官員要采石工脫光衣服,鉆進黑暗的硯坑中,以裸體匍匐曲行的姿勢,瓦罐傳水,仰臥鑿石,一錘一鑿一盞膏燈燃盡生命……采石工是低賤匠役,名字不傳于世,其實他們最有資格載入硯譜。沒有包括西許村人在內的無數采石工的艱辛勞作,就不會有硯臺,沒有硯臺,中國文化史的風貌,注定要完全改寫了!驹瓨祟}:文豪宏文力挺盤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