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唐書·元稹傳》稱其“敗面”,想必玉樹臨風、瀟灑倜儻的大詩人元稹被打得幾乎毀容了。誰這么大膽,敢打糾核一方法紀的朝廷憲臣元稹呢?《舊唐書·元稹傳》稱打人者是“內官劉士元”,而《新唐書·元稹傳》卻透露打人者還有一個慕后推手——時任陜虢監軍使的大宦官仇士良。仇士良是唐憲宗為太子時的東宮屬官,對唐憲宗坐上皇帝寶座有“翼戴之勞”。
可別管你仇士良多牛,在這次打架事件上元稹于理于情都是無辜的。元稹先到驛站,自然要先享受驛站里最好的“總統套間”——正廳,但后期而至、向來鼻孔朝上的宦官們居然要讓元稹讓出正廳!熟稔大唐律令的元大人當然知道,按法律規定內官是不能與憲臣爭驛、爭道,且凡事總有個先來后到的理,于是據理力爭。可爭論的結果的是仇士良歪歪嘴,劉士元撲上去,十幾個小太監手持弓箭、馬鞭對著元稹就是一頓猛抽猛打,打得元稹“襪而走廳后。士元追之,后以棰擊稹傷面。”
這還沒完。仇士良等回到長安后,立馬惡人先告狀,在唐憲宗面前又上了元稹的“壞水”,而時任宰相的李吉甫等也乘機建議皇帝把元稹貶到江陵府當士曹參軍。元稹無端挨了打,執政大臣又是非不分罰他下基層鍛煉,元稹這委屈受大發了!
元稹的“鐵哥們”白居易看不下去了,忙向皇帝打報告為元稹鳴不平。白居易指出元稹貶謫有三不可。一是元大人自任監察御史以來不避權勢,不斷掀起廉政風暴,處理了一大批腐敗分子,而導致誹謗聲一片,這樣的人受處理,從此有誰還會為皇帝守法除惡呢?二是在“敷水驛打人事件”中,錯在宦官,御史無端受過,從此宦官會更加暴橫,朝官們在宦官面前會更加猥瑣不堪。三是元稹在東蜀大打“廉政牌”,糾察故劍南東川節度使嚴礪違法擅自收稅,并牽連了七個州的刺史。元稹還曾上奏舉報徐州節度使王紹拍宦官馬屁,違紀“給券乘驛”,讓去世的徐州監軍使孟昇的棺材及其家屬停駐驛舍,并動用國有設施送抵京師。天下的方鎮大員們都惱恨元稹,現在把元稹貶到地方,不是明擺著讓地方大員們整他嗎?
其實白居易的“三不可”中最關鍵的是第三條,也就是元稹依法劾奏徐州節度使王紹非法讓宦官孟昇享受“給券乘驛”待遇。表面上元稹的嚴格執法讓宦官們大傷面子,不就是死人占了點國家便宜嗎,你元大人居然還板著臉不依不饒了?因此以仇士良為首的宦官們便借爭驛一事,對元稹痛下狠手。然而從深處去分析,元稹這次舉報不僅僅是得罪了宦官集團,他還觸動了大唐官員們的“神經”。
元稹在監察御史任上奏報唐憲宗的《論轉牒事》中指出了“給券乘驛”的種種弊端,非法給券侵耗了大量的國家財政收入,應予以取消,而這點也正好與唐憲宗心思契合。與不聽話的藩鎮開戰造成的財政窘迫,讓唐憲宗大傷腦筋,元稹的建議自然被他采用。可是違法使用“給券乘驛”已是大唐官員們享用已久的“奶酪”,元稹動了他們的“奶酪”,不僅宰相們認為“(元)稹少年后輩,務作威福”,不通世故,不諳“潛規則”,而且“天下方鎮皆怒元稹守官”,恨其多事。
那么“給券乘驛”是怎樣的一塊“奶酪”呢?又為何令大唐官員們對元稹耿耿于懷呢?
據《舊唐書·德宗下》載:“門下省奏:郵驛條式,應給紙券。除門下外,諸使諸州不得給往還券,至所詣州府納之,別給俾還朝。常參官在外除授及分司假寧往來,并給券。從之。”可見,郵驛紙券是一種用驛憑證,是唐德宗貞元八年十月為消減帝國龐大的財政預算而制定的一項法令,是五品以上的“常參官”在任職、出差、休假往返時憑券在各地驛站免費享用食宿的福利。規定明確指出,紙券只由門下省負責發出的,由一定級別官員在職務調動、休假探親時享用的福利。顯然,元稹劾奏的徐州節度使王紹“違紀”,讓宦官孟昇的棺材及家人享受“給券乘驛”是不合規制的。
然而中國官場向有“上有政策下有對策”的傳統,至少這項法令在唐憲宗元和初時執行得不是那么嚴格。據唐代的法律匯編《唐六典》載“紙券,由諸軍州發給……開元以后全改紙券,稱驛券。券有往返與單程之分,除門下省外,諸軍州不得發往返券。”可見在唐玄宗開元前,紙券在各軍州地方還是可以自行發放的,結合元稹那篇為他惹事的《論轉牒事》奏章中所提到的“伏準前后制敕,入驛須給正券”,又可見當時地方軍州可以發給一種與門下省“正券”具有同樣效力的地方紙券,頗似“地方糧票”。諸軍州大員們憑借“地方給券”,動用國有驛站資源巴結一下往來的朝廷要員,也是大家心照不宣的“潛規則”。
在以車馬舟船作為主要運輸工具的古代,官員的外調,旅途所需時間是漫長的,動輒數月,且又不知何年是歸期,于是唐人就官往往舉家前往,如《唐會要》卷74《選部上》所稱“扶老攜幼,不遠數千里以就一官”。若全然按照朝廷規定,家屬的食宿全靠自己掏腰包,想必有些俸薄祿少又清廉自律的官員中途就要靠行乞養活家人了。具有諷刺意味的是,元稹、白居易哥倆在不久的貶謫之旅中,也嘗到了自己釀就的“苦酒”,他們一路靠為人寫碑銘賺取潤筆費來支付家屬們的旅費。
此外,在唐代歸葬也是一項花費極高的旅行,如果不能利用一下“潛規則”,很多清廉的官員及其親屬死后只能就近入葬。一代文豪柳宗元在柳州任上逝世,家人無力歸葬,只能在柳州就近掩埋,后來在好友兼大款裴行立的鼎力相助下,他的靈柩才得以運回長安萬年縣。
《舊唐書》本傳稱元稹“性鋒銳,見事風生。既居諫垣,不欲碌碌自滯,事無不言”。眼里揉不得沙子的元稹執意要廓清一片“灰色地帶”,與天下官員們為敵,那么這位唐朝版的“唐吉訶德”注定要在孤獨中走完隨后的十年貶謫人生了。【原標題:元稹挨打事關反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