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脊上,灰黑色的瓦鋪得很陡,排得也很緊湊,像水田中小鯽魚的鱗片,密密麻麻,層層疊疊的。似乎多雨而至,那瓦便不似北方,并不凸一垅凹一槽的交錯變化,于是,感覺上也就怪怪的,產生了別樣的心情。外墻,與屋里相仿佛,刷得很白,幾乎什么其他的色彩都沒有,就是灰瓦下面素凈的純白,連門窗的顏色都是一點不槍眼的木材本色,于是,襯映在紅花柳綠的綿綿細雨中,感覺上就又怪怪的,產生了趨同的心境。所以,早年吳冠中的畫多有這樣的題材,當然也包括徐希等,大都喜愛這雨意朦朧中的情調,似乎那光景便能給傾向于印象主義的畫家以啟迪——恍惚迷離的昏散感,田園恬靜的親切感,或者小橋流水而外強烈的點與線,黑與白的跳動。
白銅竹節紋帳勾
水鄉的水確實很多,天上落下來的,湖里、河里、池塘中流淌的、蕩漾的,卻難得洶涌澎湃、激蕩宣泄。看上去,全然是種淡淡的美。但自然的法則中不都如此的詩意。因了潤澤且溫濕適宜,昆蟲便起勁地繁衍,尤其那種叫做蚊子的東西,不僅咬得人會極不舒服,還愛自鳴得意地哼唱——在人們最不愿意被打擾時,惱人地哼哼著,唱個不停。無奈,人們終于想到用床榻把自己懸在稍許離開地面的半空中,與潮濕和蟲豸們隔開一段還算方便的距離,并用帳子把蚊蟲和自己分開——非處心積慮地消滅,僅僅是為了分隔開。這似乎很符合自魏晉南北朝以降佛教隨之在江南蔓延開來的傳統,也符合姑蘇這地方人大約與生俱來的柔糯。
纏枝葫蘆圖銅帳勾
當然,陋床板旁撐竹竿,麻布粗帳,蚊帳好歹一別也罷了。若以床架之典雅大方,絹紗之曼妙輕柔,掛帳之勾便不可能粗俗礙眼。趕上社會繁榮,人民富裕,一應日用器皿自然又講究、華貴些;國力衰微,百姓潦倒,用具們也大都粗陋起來。這是規律性的,從帳勾也看得出來。
高古的帳勾很少見,至少青銅時代蹤跡渺茫,即便不好說絕對沒有,但數量不會很多,使用的地區也一定十分狹小。大約因了這東西冥間用處有限,墓葬中也難有出土。唐宋間這東西好像還沒出現,因為,從東晉顧愷之的《女史箴圖》到五代顧閎中的《韓熙載夜宴圖》等繪畫名作中,那幔帳就都是絲絳緞帶之類系著的,而且讓人們還看到帳子明顯的裝飾效用,與它建立一個更溫馨的小環境的功能。
長宜子孫文銅帳勾
張擇端的《清明上河圖》中也出現了兩鋪蚊帳的一角,同樣不像使用帳勾的樣子。因此,這東西或許是隨著元明海外貿易的繁榮,從中亞或歐洲傳入,并迅速的本土化了。
傳世品中,明清以降出自貴胄大賈的象牙、黃金之器有亦有限,如今也大多流入了公立的博物館,民間難得一見。黃銅、白銅甚至銀制的,舊貨市場上尚不難尋見,價錢還算公道。一般來說,明代的古樸簡潔(明代風格白銅竹節蚊帳勾),清代中前期的精致細膩,后期到民國間的粗陋而質劣。同理,質地精的,做工大多細些;質地劣的做工也相對糙些;金、銀制品則按照傳統,有當時一些著名銀號的印記打在不大起眼的地方。
福壽圖銀帳勾
帳勾這物件首先是日用器,后來才出了雕飾鐫刻,與藝術結了緣,或者說藝術插足其中。可藝術攪在其中幾百年,它卻終歸未能脫離被美化了的日用器之列,所以,藝術品收藏中沒有這一類,只能歸于民俗,或者民間工藝。盡管清代的皇家宮禁中有,王公大臣,商賈富戶家中用,文人世子、書香門第也不排斥,可究竟于禮樂典章無關,于酬唱應和無關,好像只與香艷纏綿為伍,所以,筆、墨、山子這些更小的物件歸入了文房用品,身價也隨之高起來,帳勾依舊屬于生活用具,世俗品類,離高雅的勾當相去甚遠,以至歷來沒有太多的人關注。這似乎多少帶有一些歧視在內。君不見,皇家的傳承曰禮樂,曰本紀;文人的傳承曰文化、曰傳記;老百姓的傳承就只好歸入市井風俗、筆記雜談了。這里自然也有收藏這個行當里“孤品”、“罕見”、“稀少”對“為數眾多”的歧視,品位、精湛、文雅對俚俗、簡陋、粗劣的排斥。因此,三代彝器、官窯瓷器、名家書畫總比碳火盆、大水缸,春聯年畫受人尊重,而“林妹妹”葬花的花鋤也注定比“狗兒爹”耕地的大鋤來的精巧、稀罕、金貴。這本來無可厚非,只是不公平罷了。
麒麟送子圖銀帳勾
以前的人用帳鉤,特別是有錢人很講究精巧,帳鉤上往往在系和鉤之間加嵌文字、圖案等雕花板。每一對帳鉤上所雕刻的花紋圖案不僅反映當時的手工藝水平,還會反映當時的社會面貌。如婚慶類,雕花板的圖案多是鴛鴦蝴蝶、喜鵲臘梅、麒麟等;壽慶類,會有“福”“壽”等字樣,圖案則有“福壽圖”、“麻姑獻壽”等;吉祥類,多是佛教的雜寶圖案、閨閣中的常用圖案。此外,好的帳鉤不但雕花板造工藝細致,鉤頭鉤尾的龍頭、如意、樹葉等圖案亦非常生動,因此,小小的蚊帳勾也是一件極具觀賞性的藝術品。
然而,時過境遷,帳勾不再用銅材,變成了鋁合金,不銹鋼,且又成了素面朝天,單一使用功能的狀態,與它剛誕生時大體仿佛,依然很少裝飾,不過多把竹節紋改成了擰麻花。當然,中間的花板早都沒有了。似乎現代的人們更趨現實——欲得個好兒子,去求助于生命科學、遺傳學更可靠些,麒麟、觀音跟“送子”不搭界;想要長壽,首先得運動,得保持身體健康,壽星、松鶴與延年益壽間同樣不搭界。可希冀、向往,包括美好的祈禱并沒有錯,于是,我還是喜歡帳勾,尤其帶有吉祥圖案的那種。即使掛滿幾面墻壁,密密麻麻,層層疊疊的,雖大小差不太多,卻決不會顯得千篇一律,而是千姿百態,活潑潑地散發出一種于生命、于美好的渴求。
說到帳勾的形態,還是那話,因為它首先是實用器,所以一端為系,一端為勾是基本型。系為了能與床架相連,勾用以攏住帳簾,尺寸也就以合用為第一要務,約15—30厘米長,10—15厘米寬。通常,光素的短小,中間加嵌帶文字、圖案等的雕花板的自然長大些,而花板多的用子母活兒嵌在細柄和勾頸之間,呈一獨立的工件兒,有平面線刻、鏤空鑄造加線刻、雕鏨、圓雕技法等等。題材大體與喜慶、祈祥和民間俗信有關,或者說,多為傳統的吉祥圖案。
總之,民俗類收藏若形成體系或自成系列就有了意思,有了陣勢,有了文化。帳勾在江浙、兩廣等中國的南部諸省存世量都不會太小,但那些精美、別致的已經難得一見。我想,它應當被列入“瀕臨滅絕”的種群,需要有人刻意加以保護了。(原標題:千姿百態的帳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