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隆6次南巡臨幸無錫惠山是以寄暢園為中心展開的,并延伸到惠山寺、竹爐山房、二泉漪瀾堂、錫山、碧山吟社等地,而黃埠墩是進入惠山的大門。乾隆之所以欣賞推崇惠山,除了景色的秀麗、古樸外,每個景點都包含了豐富的文化內涵和歷史積淀。這些景點和諧協調,像一串珍珠串在了一起。這奇奧之處,撥動了乾隆的心弦,這些景點組成了一條景觀帶,像一幅長卷展示在乾隆面前。乾隆在京城復制了“惠山園”“玉泉山竹爐山房”“鳳凰墩”,形成了惠山九龍的縮影,乾隆可在繁忙治理政務之余,抽空到此小憩,以慰他思念之情。按理說乾隆在北京復制了惠山主要景點,為什么還有揮之不去的惠山情呢?因為這些復制的景點只能達到形似而非神似,它缺少了文化內涵和歷史積淀,缺少了幾百年文脈的傳承,缺少一股靈動之氣。惠山文化是一方水土灌溉下發展起來的,帶有濃重的惠山特色,是惠山靈氣孕育的文化結晶,它給惠山景觀帶注入了生命。而皇家園林稀有人至,缺少文人逸士的唱和,寂靜中多了些蕭瑟,這與惠山的人杰地靈是不能比擬的。
《清高宗御制詩集》共五集,從乾隆元年到乾隆六十年,得詩4.2萬余首。在詩余集,卷二:《惠山園八景》中有:“予向來吟詠,不為風云月露之辭。每有關政典之大者,必有詩紀事。即游藝拈毫,亦必于小中見大,訂訛析義。”吳十洲先生在《乾隆一日》中談了對乾隆御制詩的看法:“他(乾隆)本人也把自己的詩看做生平的歷史記錄,說是‘拈吟終日不涉景,七字聊當注起居。’(五集,卷六十四,《東甘澗》)《起居注》與詩句組成的‘注起居’便成了今日研究乾隆其人的重要歷史資料。”這是很有見地的。
乾隆詩作中的惠山情,時間跨度也很長。關于鳳凰墩的最后一首《鳳凰墩口號》作于乾隆六十年(85歲),是他在位的最后一年。關于惠山園的最后兩首《惠山園八景》詩是作于乾隆六十年和嘉慶元年(這時乾隆已是太上皇了)。關于最后兩首《竹爐山房》的詩是作于嘉慶元年和嘉慶二年。總之乾隆自辛未(十六年)第一次南巡以來一直到他在位的最后一年,甚至退位后始終掛念著寄暢園、竹爐山房、黃埠墩,這時他已是耄耋之年了,乾隆卒于嘉慶四年,享年89歲,而在嘉慶初還念念不忘惠山情。
從詩作數量上看,據不完全統計,寄暢園、惠山園有174首。竹爐山房有171首。黃埠墩21首,關于惠山和無錫的還有74首共有461首,這中間筆者在摘錄時遺漏了乾隆關于鄒一柱的詩作還有幾十首,總計有500多首,占御制詩總數的1.2%。這已相當可觀了。乾隆的惠山情結,在清朝歷史上是一個獨特的人文現象,帝王對一個府屬縣如此眷顧是很少見的。
乾隆為什么對寄暢園情有獨鐘呢?
清朝入主中原,要統治一個幅員遼闊、民族眾多、歷史悠久,有著五千多年優秀文化的地區,這對于一個文化相對落后的游牧民族來說是一個極大的挑戰,元朝的滅亡就是前車之鑒。因而需要角色的轉換,從入侵者變成廣袤土地的主人,若不克服文化上的反差,政權就不能鞏固。清初統治者認識到這一點,必須要學習漢文化、掌握漢文化、融入漢文化。必須要掌控廣大的知識階層,大棒和胡蘿卜一起抓。一方面大興文字獄,排除打擊異己,一方面在學習掌握漢文化的基礎上,表示了尊重漢文化、認同漢文化的態度,并用這種文化作為治國的指導思想。提倡儒學,尊師重教,以“孝”治天下。康熙十八年舉辦的“博學鴻詞”就是一例,它安撫籠絡了一大批的江南士人,清朝經過百年的治理,統治已鞏固,進入乾隆朝,已形成大一統局面,康乾盛世進入了全盛時期。
寄暢園到了乾隆初期已有了300多年歷史。風風雨雨,歷經起伏,但一直在錫山秦氏手中,像接力棒一樣一代代地傳了下來,從秦金到秦瀚、秦梁父子再到秦耀。當時的文人墨客除了欣賞園居的“蒼涼廓落,不以一亭一榭為奇”、以山水古木的天然取勝外,更多的是稱頌百余年來易主不易姓的奇跡。王穉登在《寄暢園記》中感嘆:“園之主雖三易矣,然不易秦也,秦不易則主不易耳。”王永積《錫山景物略》:“山川風月,本無常主,二百余年不更二姓,子孫世守,莫有秦園若者。”
清康熙年間,園主秦德藻、秦松齡父子,聘請疊石大師張南垣之侄張鉽改筑寄暢園,造園藝術有所突破,園益勝,成為江南名園,而寄暢園也就成了江南士人經常宴集唱詠之所,儼然是一處藝術沙龍,名聲大噪,享譽海內。據筆者不完全統計,康熙年間文人雅士在寄暢園所留下的詩文,不少于250篇。康熙九年的寄暢園月下拍曲,更是清初昆曲發展史上的一大盛事。作為江南望族的錫山秦氏又一次凸顯了其豐富的人文底蘊和影響力。康熙南巡,六巡至少七幸寄暢園,對于處事低調的康熙來說,是很不尋常的事。康熙第四次南巡回鑾時,秦松齡因故被貶在家,康熙給還原品,并選秦松齡之子秦道然隨駕進京,在九皇子允禟處教書,這種種都是籠絡江南士人的舉措,反映了康熙對江南望族錫山秦氏的看重。
雍正間,秦道然卷入了宮廷皇位之爭,被捕入獄14年,寄暢園沒官。
乾隆初,清朝統治了已逾百年,政權更加鞏固,滿漢文化之差異也逐漸縮小。乾隆即位初,由于雍正時期尖銳的皇室內部矛盾,乾隆秉承祖訓,更加重視以“孝”治天下,對于雍正帝的各種政策多有所改動,以示寬厚仁慈。而寄暢園300多年不易姓所顯示的孝道:祖先創業、子孫守業的精神和乾隆的治國理念是一致的。正是在這種情勢下,秦蕙田的陳情表打動了乾隆,秦道然釋放,寄暢園發還。吸收這次教訓,為了保住先祖遺業,秦氏家族采取了一個斷然的措施,把寄暢園改建成雙孝祠,祠產是不能充公的,這樣寄暢園得以永保。因而在康熙到乾隆間對寄暢園幾百年不易姓的贊頌一直是士林佳話,黃與堅、姜宸英、浦起龍等都有精辟論述。浦起龍《秦氏雙孝祠記》中:“物于宇宙,成毀變滅,能據而終有者渺矣,獨忠孝之施,引而愈長,發而愈光……夫一游觀之區傳至三百年不易姓,江表未有,姓不易支,更未有,獨秦氏有之,又重振起之。”
乾隆對皇祖康熙是很崇拜的,他仿效康熙南巡,走皇祖走過的路,考察河工,體驗治國之道。康熙對寄暢園和秦氏家族的關注引起了他的注意,他登基后處理秦道然一案,更激發了他的興趣,錫山秦氏家族所反映的家族精神,對先世遺業的呵護,對敬祖守業的執著和虔誠,培養出如秦蕙田這樣具有一顆赤誠孝心的賢子孫。這是一個怎樣的家族?寄暢園是一個怎樣的園林,能成為江南士人常去宴集唱詠之地?因而在開列南巡臨幸地時,“不曰無錫,不曰惠山,而曰秦園”。這是乾隆對寄暢園特別關注的原因。
乾隆南巡,實地欣賞了寄暢園,他被寄暢園高超的造園藝術所吸引,疊石引泉,古樸典雅,不失天然之趣,留下了許多詩篇,詩中對于寄暢園景色的描寫,在御制詩中是不多見的,他有“拈吟終日不涉景”的原則,寄暢園是一個例外,也說明了寄暢園在他心目中的地位。
乾隆南巡,對于秦氏家族也贊賞有加:“近族九人年六百,耆英高會勝香山”“更許佳話傳,遮留詩債償”“異世一家能守業,猶傳鳳谷有行窩”,乾隆二十三年賜“孝友傳家”額給秦氏家屬,并有“愛他書史傳家學,況有煙霞護圣文”之句,對于秦氏家族的家風做了精辟的總結:“孝友傳家”“書史傳家”。
一個家族,若有賢子孫,恪守祖訓,恒保世守先業,這是孝道的延伸和發展。
一位君主,要治理好國家,要保衛疆域,實現國富民強,需要大忠、大孝,需要熱愛民族、熱愛國家的臣民。
從家庭到家族、到民族、到國家,要發展要富強,它所需要的基本精神是一致的。沒有對父母的愛,家族的孝,對民族和國家的忠,也就談不上國家民族的強盛,這就是乾隆寄暢情之主要原因。 秦志豪(作者系原寄暢園園主秦氏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