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漢武帝罷黜百家,獨尊儒術,以禮樂文化為核心的儒家,似乎已被舉為治國之本。可實際上,歷代君主臨朝,實行的多是以維護皇權專制為目標的法家的嚴刑峻法。“外儒內法”,儒是表面的形式,鼓樂之聲,依稀在耳;法是實際的內容,屠刀刑杖,王者在握,在皇權專制的中國,千年以降,法家的君權至上,是理政治國的根本。
儒家倡導君臣倫理、尊皇忠君的同時,要求君主仁政愛民,對君主提出諸多的禮樂規范和道德要求:為君者要以明君圣主自律,篤行仁義。孟子甚至提出“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的民為國本的主張,他認為,像桀紂那樣的暴君,根本沒有為人君主的資格。這樣的理念,當然不會被嗜權如命的君主青睞。朱元璋就對孟子的民本意識惱恨無比。朱元璋專權廢相,集吏、戶、禮、兵、刑、工六部于一身,設錦衣衛,酷刑統治,他當然傾心法家集權君主、酷刑治國的主張。利之所在,王者趨之若鶩。
法家理政治國,準確的表達應是刑治,而不是法治。禮是法治的原創精神,先秦法家卻把“以法治國”與“以禮治國”對立起來,還揚言,禮是禍害社會的禍根。《商君書》匯集先秦法家商鞅等人的著作,集中反映了他們的治國主張。《商君書·靳令》中提到的“六虱:曰禮樂,曰詩書,曰修善,曰孝悌,曰誠信,曰貞廉,曰仁義,曰非兵,曰羞戰……”六為虛數,極言其多。商鞅以“六虱”設喻,指責禮樂文化給社會帶來了動亂和災難。他信奉治國的根本是對人性的管理,“仁者能仁于人,而不能使人仁;義者能愛于人,而不能使人愛。是以知仁義之不足以治天下也”。他認為,施仁行善,可以使人受惠得益,但不能改變人的稟性,使人性良善。人心邪惡,人性暴戾,有待嚴刑懲戒,僅靠行仁施義,不能使社會和諧安定。商鞅認為,刑法的實施,上至官吏,下至平民,不恕不憫,一律嚴酷,“所謂一刑者,刑無等級,自卿相、將軍以至大夫、庶人,有不從王令、犯國禁、亂上制者,罪死不赦……守法守職之吏,有不行王法者,罪死不赦,刑及三族”。只有嚴刑統治,國家才能進入有序的境界,這是法家治國主張的核心。
酷刑是治國的根本,是君主政令通行,有效駕馭百姓的手段。商鞅竭力推崇君權專制,他反復強調:“夫利天下之民者,莫大于治,而治莫康于立君。立君之道,莫廣于勝法;勝法之務,莫急于去奸;去奸之本,莫深于嚴刑。”說到底,要使天下安定,人民得利,只有君主專制,大權獨攬,方能成就。商鞅反復強調:“權者,君之所以獨制也,人主失守則危……權制獨斷于君則威。”權力壟斷資源,擺布人命,建樹權威方能無敵,君主只有“秉權而立”,國家才能“垂法而治”。
韓非,是先秦法家主張皇權專制的另一位重要人物。他設定的理政格局為:“事在四方,要在中央,圣人執要,四方來效。”為君主立圣,祈四方朝拜,一切聽從中央。為了利于統治,韓非還提出治國三大方略,即法、術、勢。韓非解釋:法,文字圖籍,設立于官府,頒布于百姓,是成文的法典。術,隱而不宣,藏于胸中,是駕馭臣民的謀略和權術。勢,權力帶來威勢,權勢壓人,“勝眾之資也”。韓非發展了申不害重術、商鞅重法的思想,為皇權專制的強化,從體制建設到權力實施,設計了一套完整的方案。他還以樹設喻,強調皇權專制是政治的生命,不可或缺,他提出強干弱枝的主張:“數彼其木,毋使枝大本小,枝大本小,將不勝春風,不勝春風,枝將害心。”韓非全力倡導鞏固公庭(君主),削弱私門(貴族大臣),法為君掌,術為君操,勢為君處,以刑德為治國的兩手:“殺戮之謂刑,慶賞之謂德。”賞罰出自君主,以此羈縻臣下,使臣民俯首帖耳,唯君命是從。并進而提出,不忍誅罰則暴亂不止,“吾以是明仁義愛惠之不足用,而嚴刑重罰之可以治國也”。他的“以刑去刑”的主張,赤裸裸地宣示:只有鎮壓方能帶來統治的穩定,只有鎮壓方能帶來社會的安寧。
法家的治國主張,在實踐中,最典型的當數商鞅變法。商鞅原系衛國的貴族子弟,入秦后助孝公圖強。他提出,只有變革方能造就繁榮,三代禮不同而各成王業,五霸法不同而各成霸主,變是鐵證。他編定戶籍,實行連坐,加強社會控制;廢世卿世祿,鼓勵變革奮斗。秦遷咸陽后,廢井田,開阡陌,廣征賦稅,積聚財富;平斗桶,齊丈尺,統一度量衡,方便商業流通;焚詩書,禁游說,制定秦律,苛刑專政;合并鄉鎮,設立縣制,國君任免,中央集權。商鞅新法的推行,為秦國掃滅六國,統一中華,奠定了基礎。
當然,商鞅的嚴刑峻法也必然招致社會特別是貴族的仇恨。商鞅最后在逃亡中被捕,身遭車裂酷刑,是他個人的悲劇。法家刑治的高壓政策,夸大刑法的作用,擴大管理的范圍,當然不得人心。故秦王朝只維持了十五年,旋即土崩瓦解。而秦代開創的刑治制度,也給后世皇權專制留下了諸多負面的影響。賈誼就曾指出,商鞅遺禮義,棄仁恩,秦俗日敗。董仲舒也說,自古以來,沒有哪個朝代像秦代一樣以亂治亂,只能使習俗薄惡。因為,刑治違背了人心規范、道德勸解的禮樂文化精神。違背禮樂文化精神的刑法,只能是“法出而奸生,令下而詐起,如以湯止沸,抱薪救火”,造成人心敗壞、惡念橫行風習,社會不可能進入安寧穩定。
與禮樂文化精神相抗衡,是法家理政治國的敗筆。須知,對待犯罪的懲治,不是單純的報復,而是為了建立社會對犯罪有效的控制機制。禮樂的道德倡導,是對犯罪動機的勸阻;禮樂的寬刑主張,是對犯罪適度的懲處,為悔悟留下余地。恩赦,始于周代,恩赦的實施,是禮樂人文精神的宣揚。《易經·解卦》中就有“君子以赦過宥罪”的象詞,把寬容視為君子的美德。周公多次倡導寬恕赦免罪人。大赦已成我國古代寬刑的傳統,據有關資料統計,兩千多年來,皇恩大赦有1200多次。大赦啟迪社會的寬容氣度、慈善意識。在中國“外儒內法”的王權制度下,禮樂文化的人文精神,在大赦中得到了有限的展現。當然,大赦的實行,要恪守寬赦有度的原則,不違禮法的根本,方能帶來悔罪趨善的社會風尚。葉鵬(原標題:禮樂文化與法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