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學課本和現有所有書,對張勛復辟都一筆帶過,認為他是“一出鬧劇”。課本解釋“張勛復辟”為什么會失敗,大家耳熟能詳的一句話叫做“民主共和已經深入人心”。那答案是不是這樣?
有個非常好玩的細節,張勛復辟的時候,北京城里家家爭掛龍旗,這說明當時北京城對帝制是歡迎的態度,并不是“民國了,皇帝就必須被打倒,我們必須排斥它”。有很多不為我們所知的好玩的故事在那短短12天里發生。
張勛事件反映出的問題
是民國的立國根本問題
這么多年我對民國史研究下工夫比較多,也是時事壓迫。紙媒上、電視媒體上甚至網絡上都看到鋪天蓋地的帝王情結——滿世界都是圣上,然后臣妾。作為學者來說很氣悶:中國怎么是這樣?這是個共和國嗎?
1949年以前中國這么長歷史,沒皇帝的就只有民國這一小段。皇帝制度從秦始皇開始已經試了很多回,那非皇帝的朝代是不是試一試也可以?是不是我們以后還是要抬皇帝出來,或者比皇帝還皇帝的人出來統治我們呢?
我一般做什么東西,都是先一大堆的疑惑,這個事兒不明白,然后就殺進去,等走出來、明白了挺爽的。張勛復辟就讓你有很多疑惑,現有歷史呈現的東西太簡單,無非是“封建軍閥”、“開倒車”,完了“全國人民一致反對”。過度簡單的結論和描述對搞歷史的人來說都是可疑的。即便不是搞歷史的人,把一個人或事寫得太簡單了也是可疑的,所以我才撒出去做這個東西。
做了之后覺得,我們以前對這個事情妖魔化是必然的,因為整個北洋時代都是被妖魔化的,張勛又是北洋時期一個另類。但這個事件反映出的問題其實是很大的,就是民國立國根本的問題。
1916年袁世凱稱帝,是個漢人皇帝。他說我只是復辟帝制而已。但到張勛,卻是整個復辟滿人的帝制。一幫漢人復辟滿人王朝,里面骨干分子許多不是滿人,不是那幫被推倒的滿族王公、皇族貴族,而且里面不乏清末以來學問很好的大知識分子,王國維、沈真池這樣的,當時都是大學問家。
實際是中國辦共和制到那時出現了制度本身的危機。這個危機的存在實際從一開始就蘊藏了。本來辛亥革命新政時的變革應該是個英國道路,就是帝制保持、我們搞君主立憲。這是最平順的,當時中國也在往那個方向走。雖然預備立憲目標是德國和日本,但是參與的這些士大夫們、老知識分子或知識分子和士大夫混合的人,會把這個事情變成英國模式。但是它中間被打斷了,然后就革命。
被打斷是因為上頭,載灃這種人25歲就上臺什么都不懂,他的權力上升得太快,擔心“這種改革一直搞下去的話,我自己滿人的江山會坐不住”,但立憲又不能不搞,因為是西太后搞的,所以他想在立憲徹底實現之前我就先收權,把所有的權力都掌握在我滿人手里。
從太平天國以來,清朝政府是個“散權”的過程,從滿人往漢人手里散,從中央往地方散,中央集權特別不得人心,包括收攬集權搞皇族內閣、搞鐵路國有。那時候認為鐵路國有是反動的,你憑什么搞國有!所以革命黨鬧事的時候干脆跟著起哄算了。所以,辛亥革命實際上是革命黨人和立憲黨人合作的參與。在我看來主要是立憲黨人幫的忙,立憲派首領像譚延闿、張謇他們后來都參加革命。
袁世凱稱帝,
不是他特別喜歡當皇帝
革命一旦成功,道路就很困惑了。
袁世凱還是主張君主立憲——大不了這個皇帝還是讓滿人做,權力在我們內閣手里就完了,執政院從總閣會搞成政治國會,就把滿人的皇權架起來了。可是由于革命的緣故,革命黨人和立憲黨人絕對不能同意滿人的皇帝繼續做。中國人必須得有個皇帝,但找不到人來當皇帝。有出主意說“我們還是回明朝算了,找姓朱的人當皇帝”。那誰當呢?當時好幾十萬人都說是朱元璋嫡系后代,沒法弄,這玩意兒不靠譜;說找個靠譜的吧,孔家人一直是嫡系延續。可孔家人不干,說“我祖先是庶王,我不干”。
結果經過幾輪談判最后就“共和”了。
這個共和問題就大了。不管孫中山還是袁世凱,他們誰都沒有把共和制度太當回事。孫中山搞了個臨時約法,本來是個內閣制度,我既是國家元首也是國家首腦。到交權的時候,把這個權交袁世凱之前,他把臨時憲法給改了,在總統和內閣之間加了一個總理。這總理到底是什么東西?它和總統是什么關系?和國會是什么關系?一筆糊涂賬。一般國家共和體制都會有這個規定,一旦國會和內閣鬧翻了怎么辦,一般規定總統或內閣解散國會,重新進行大選,翻遍《臨時約法》沒有這一條。
這筆糊涂賬就被袁世凱接下來了。而袁世凱也沒著急說“你《臨時約法》太糙了,當務之急必須首先定一個憲法”,袁世凱著急的是把他選成正式大總統。
當時已經和國民黨打翻了,但國民黨議員不走。國民黨這個黨也挺奇怪的,首領已經被以“反叛”名目通緝了,這個黨的議員不走。國會成立第一次會議,是給自己定薪金,每個議員多少錢,最后他們定了500元。那時候的CPI低到什么程度,這500元是什么感覺?今天大概月薪至少20萬的樣子。這還不是全部,還有車馬費呢。所以沒人想走。
最后袁世凱說你們不想走就把我選出來。把他選出來了,然后把國民黨議員趕走了,議會癱瘓了。本來梁啟超覺得國民黨混蛋,趕走就趕走吧,后來發現國民黨占多數,國民黨一走議會開不成會了,過不了半數這個會怎么開?國會沒了,你也得找一幫人制定憲法,這是起碼的,然后你再想重選一個國會。你要想搞共和必須搞這個事情,這是基礎性的工作。就像我們去哪兒必須得修個路一樣,這個路必須得修,不修你就到不了。恰恰就沒有人修這個路,一直有人張羅修憲,起草憲法,始終沒有出來。
最后袁世凱感覺這是沒法玩的,他根深蒂固是君主立憲者。本來他未必想自己當皇帝,只想在皇帝之下當個總理的,但在當時的情勢之下必須他當皇帝。所以那時候袁世凱稱帝,并不是他特別喜歡當這個皇帝,而是他沒有足夠的權威來號令這個國家,他解決不了這個國家基本的政治上的混亂。
民國自從辛亥以后就是個夾生飯,
但煮不熟也得煮
問題到底在哪兒呢?
中國這個國度,如果加上西周的王制,有3700年的歷史都是有帝王的;從秦始皇開始也是將近2500年時間有帝制的傳統。民眾已經理所當然認為這個國家必須有個皇帝,誰當無所謂,誰當都可以,必須有個皇帝。
一旦皇帝沒有了,底下就晃動了。因為這套倫理結構中,皇帝才是核心內容。而且中國的孝是和忠連在一起的。
對于袁世凱來說,作為上層統治者他最大的困惑不是有沒有憲法、這些機構怎么相處的問題,而是這個政治體系我無法建立孝忠。他剛一上任總統,就發現開會開不起來,各部總理加各個部長告訴你早上9點鐘開會,他們10點鐘來。干嗎呢?昨天晚上打麻將、賭博,早上起不來,挨個派人到家拽,勉勉強強開個會。今天是這樣,下次還這樣。袁世凱還不敢撤,都是同朝為臣的哥們兒,我怎么抹下這個臉把你撤了呢?
于是他就稱帝,認為稱帝可以解決這個問題,沒想到稱帝以后問題更大。
因為他名不正言不順。按進化論的新道理你不能當:“我們已經進步到共和制憑什么要倒退”?按老道理也不行,老道理你當皇帝必須對外打一仗,比如打日本人贏了你可以當。但他打不了,不但打不了還簽了《二十一條》(雖然沒都簽,但對外的感覺你已經簽了《二十一條》了),你有什么合法性?你不當皇帝還湊合,當皇帝就砸鍋。
所以袁世凱當了皇帝,這種共和國的危機依然還存在。有些人就想:還是清朝好。如果用新政,1903至1911年“八年時期”新政確實比民國時期好多了,無論社會治安、人民生活水平、經濟發展狀況、政治的清明度那都比民國強。尤其老百姓感覺特有秩序,辦學也辦得很像模像樣。感覺這差得太遠了。所以,那個時期說實在的,老百姓向往清朝是很正常的。
辛亥革命的時候,老百姓沒有多少真擁護的。沒看到哪個農民真的擁護辛亥革命,只是沒辦法,士紳要革皇帝的命,我們農民是跟著士紳們走。民國以后士紳們態度也變了,民國沒搞好,不像樣子,就老是嘮叨,干脆我們回到原汁原味的過去。所以,清朝皇帝想復辟,很多人花很多冤枉錢。
而張勛不是,他就認為清朝皇帝好,我要復辟。他復辟一個要件,我復辟以后不允許滿人出來干政,就要個空頭的皇帝。但他沒來得及搞個議會,根本沒操過這個心,說搞個內閣都沒有搞,搞了一個非驢非馬的體制。最后椅子還沒坐熱,黎元洪已經開始討伐復辟了。
所以,民國自從辛亥以后就是個夾生飯。但對中國人來說,夾生飯比較難煮熟,但煮不熟也得煮,不能翻烙餅,再翻過去也不行。中國的歷史在當時就是這么吊詭的事情。你已經擰成這個樣子,你必須把夾生飯煮熟,這就是我要告訴大家的。
吳思 轉型難,要有知識、智慧、耐心
這本書我看完后,對復辟的張勛充滿了同情的理解。原來心目中張勛很破碎、還有點小丑和莫名其妙的形象變得栩栩如生。我甚至認為如果我活在那個時候可能也會擁護復辟的。
設身處地想一想,當時老百姓多數還是儒家的智識。儒家怎么看社會的好壞?他們是不分共和、帝制的,他們沒這概念,沒見過共和,就知道帝制。帝制下就兩種社會,一是仁政,二是暴政。仁政可以說是王道,暴政對應的是霸道。換個說法,仁政可以說是偃武修文,軍人執政就好像霸道暴政。當時民國更像暴政,武人當政,全是槍桿子,四分五裂,稅收明顯增加,戰亂不殆,不講道德。所以老百姓一般想法,我們從過去的仁政,先仁后澤,一下進入這樣的社會、這樣的處境,估計也會想想復辟不錯。
張鳴站得很高。他最后總結,說煮成了一鍋夾生飯,就應該耐心慢慢煮下去。如果當年你是君主立憲制的話,好好干也不見得不行,日本、英國不就干好了嗎?民國好好煮也能煮下去,臺灣不就煮熟了嗎?但張勛復辟,沒煮下去,最后蔣介石弄軍政、訓政、還政于民,也沒走下去,革命了。
張鳴說一鍋夾生飯煮熟需要三個條件:一是要有知識,這人要會煮;二是要有智慧,一大堆生搬硬套也不行,該妥協的妥協,該讓步的讓步;三是要有耐心。
可是中國第一那時候缺乏知識,沒幾個人真正懂得共和、民國怎么辦,弄個約法來內部矛盾重重,設了各個陷阱,本來兩個好哥們兒還能讓他們打起來。這樣的知識怎么能轉型好?怎么弄出好民國?這點不行;智慧也說不上,看張勛覺得這個人還不錯,但治理實在不敢恭維。有幾個智力很好的又剛愎自用,凈給人玩權謀,這樣的人最后也會被人當猴耍。三是不給當家的時間,袁世凱給了83天,當然后來天也不給他時間。孫中山、段祺瑞都沒有時間,走馬燈似的換。
這三條套到現在,我覺得我們還是面臨著同樣的問題。我們面對著最悠久的過去官家的社會,官僚帝國歷史上就轉型難。亨廷頓沒講為什么,但我理解,除了轉型沒有過去的基礎之外,貴族的基礎、憲政的基礎、自由的基礎、民主的基礎,也都沒有。所以,這時候就是張鳴說的那個問題,要耐心,要給人時間,要有知識,要有智慧。(原標題:歷史學者:袁世凱稱帝,不是因為他喜歡當皇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