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士大夫 資料圖
本文由鳳凰歷史頻道專欄作者劉義光供稿
“刑不上大夫”,后人多把它理解為古時高級官員是法外之人,可以為所欲為,不受節制。和“禮不下庶人”一樣,這句話被百分之一百地誤讀,先前予亦持此觀點。其實這句話的本意是說,用禮法來約束自己,形成嚴格的自制力,比單純的明文規定要有效得多。正如平常人只得接受禮法的約束,而并不期望他們能引領風尚一樣,所謂“君子之德風,小人之德草”者也。
漢孝文帝六年,身為梁懷王太傅的賈誼給皇帝上了一疏,大意言禮,他說:“廉恥節禮以治君子,故有賜死而無戮辱。是以黥劓之罪,不及大夫。”就是說,士大夫鑒於其身份,自有節制的辦法,并非真可以免於刑戮。賈誼引用了一個“投鼠忌器”的典故,士大夫犯法與民同罪,理所當然,但他們是皇帝近臣,不得與凡夫走卒相提并論,公然把他們推上被告席——而是應培養他們的自律意識,有道德羞恥感,這也是體統的需要。在這個前提下,古人才制定了五種處罰士大夫的準則:坐不廉污穢者,叫“簠簋不飾”;淫亂無別者,叫“帷薄不修”;罔上不忠者,叫“臣節未著”;疲軟不勝任者,叫“下官不職”;干國之紀,叫“行事不清”。“簠簋”,是用以盛飯的碗。古人在碗邊畫上龜,用以明志,因為龜是靈物,作用大而所需供奉不多,所以用以指大臣“貪墨坐廢者”。帳帷叫帷,竹簾叫薄,可供分隔內外之用。疲,廢于事;軟,即軟弱無能。
對賈宜的宏文,文帝深以為然,自此養臣下有節,是后大臣有罪,皆自殺不受刑。
以上問題,牽扯的范圍太大,一時難以說清。以小子之學力,只得望書興嘆。不過談點讀書體會,以就正于方家,亦是讀書之一良法。
后世史家在審視——更多地是自省19世紀初中西方剛一接觸時的那段歷史時,總是把問題歸結到儒家的體制性弱點上。他們以“工具論”為立足點,然后以法醫的眼光來注視帝國幾千年行之有效的肌體。其中的代表人物是土生于中國而成功于大洋彼岸的黃宇仁(在下對此老的學力佩服之極)。他指出,儒家的統治者在立法時確定男人的地位高于女人,年長的高于幼輩,并且有學識地位之人高于無知之人,他們自以為凡此都與自然法則吻合。然后總結說“它自恃為十全十美的理想,畢竟假設多于實際。”定論下得很干脆,全然有一朝見蛇,十年怕草繩的功夫,這個觀點做為文化主線貫穿了《中國大歷史》一書。
誠然“儒家基本的教條為本身的克制,對人的揖讓,可是最后的裁判權出自龍椅,則又倚靠當今天子自持的程度而定。”它的直接后果就是,一但帝國的統治者學力不濟,或者涵養退化,或受人鼓惑,無視約束而輕歌曼妙,這種自上而的腐朽力將會如狂飆突進的騎兵集團一樣,橫掃帝國的任何一個角落,致使體無完膚,終至不可收拾;驶识迨,帝國的更替如車輪似地前行,無不昭示著這一點。這也是我們后人難以理解的痛。當年毛潤東和黃炎培在延安坐論歷史的周期率,希望能夠解析其中的跡團,而最終的答案只有他們兩人知道。可是別忘了,正是得益于帝國初創時期的欣欣向榮,那些善于籌算的謀士們借鑒往昔,對帝國的布局進行技術性改善,包括改良文化的形式,以期更適用于當下。比如刻下,我們大可不必坐牛車馬車出游,而禮讓與謙遜一如幾千年前坐牛車馬車的祖先,卻亦是我們日常生活所必須。因此,把歷史縱深地一看,成敗廢興,對文化的精髓而言,有融合,有吸納,有借鑒,卻從來不必改弦更張張,卻被一往情深地紹繼下來,使得井然有序與御宇澄清成為疆域內的共識。魏晉那么亂,厭了儒家,于是倡興不尊禮法的魏晉風度,而終究偏軌的還是要回到正軌上來。人世的辛苦,亂世人而不如狗,釋家的彼岸給亂世人一個寧靜的想象,而儒釋道卻也是相安無事。即如現在,距清末廢科舉整一百又三年,民間的力量還是覺得儒家的有用。因此,即使情況再糟,只要種子尚存,來春必定是一片春意。這也就是中國之所以不是四分五裂的歐洲的原因。
黃仁宇先生所說的“假設”,愚以為恰是中國的可貴。當中世紀的歐洲還在一片黑暗之中的時候,揚州的富庶,竟而要騎鶴南下來欣賞。馬可·波羅竟也蠢到不認識煤碳,說是會燃燒的石塊。寒來暑往,春耕夏作,這是自然力,人力不可以勝天。以農耕立國的中國,皇帝是最大的農夫,深深懂得“人誤地一時,地誤人一年”的道理,當布谷鳥的叫聲啼遍山野的時候,深為后世史家所推崇的奇巧技藝不足以幫助可供填飽肚子的稻穗從土里成長起來。而作為農耕文明,秋收冬藏的秩序比生命還重要,不是嗎?“設若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雖我黍,吾豈得而食之。”即如鄭和的艦隊直發展到無敵,舉目當時的周邊,也沒有多少東西可搶,不比后來的英法,我們有一個圓明園。
宋太祖趙匡胤甚至需要發誓說,不因為大臣的敢說話而處死他們。因此,后來的朱元璋,估計考慮到單靠約束不濟事,而農民出身的朱皇帝又極為痛恨貪官污吏,于是以特務手段來懲治貪墨之官,甚至在官衙邊上設有專供剝皮的土地廟,以張震攝,于是“無幾時不變之法,無一日無過之人”,“豪民巨族,劃削殆盡”,即使這樣,還有不怕死的“朝殺而暮犯”。少成若天性,習慣成自然。此即宋儒之所以著力主張三綱八目、克己復禮的原因。
王夫之論“刑不上大夫”,文學淺顯,境界深邃,茲錄于次。“耕者讓畔,行者讓路,道不拾遺,傳記有言之以張大圣人之化者矣;而詩書所載,孔門所述,未嘗及焉。故稱盛治之民曰‘士愨女憧’,言乎其樸誠而不詭于文也。故曰:‘禮不下庶人,刑不上大夫。’禮之不可望庶人,猶大夫之不待刑也。圣人之訓,炳如日星矣。”愨,誠實謹慎。憧通“憃”,愚笨的,做樸實無華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