饒魯,字伯輿,一字仲元,又字師魯,號雙峰。江西余干人,師從朱子高弟黃榦(勉齋先生),深得勉齋先生器重。但因朱子尚有另一弟子名黃幹(尚質),故今人對饒魯究竟師承何人有所疑惑。個人以為,根據相關史料,饒魯應該無疑問地師承黃勉齋先生。理由如下:
大量的早出材料支撐此說。饒魯生活于宋末元初,對元代學者影響極大。現存元代知名學者的多部文獻,均明確提及饒魯師承勉齋。如元代程復心《四書章圖纂釋》(今原本為日本內閣文庫本)指出,黃榦對《論語》“唯仁者能好人”章注“得其公正”說的理解有誤,黃氏說僅偏向于內心無私之公而忽視了外在合理之正,其門人饒魯主此說亦誤。“饒氏主黃氏說,恐非。”元代程敏政《讀書分年日程》曾記錄勉齋對饒魯之評論:“明甫曰:在廬山時饒師魯曾如此說來。勉齋曰:是它這事物靜了,看得如此。”元許有壬《至正集》卷三十二《論語衍義序》直言饒魯出于黃榦門下,“饒雙峰,雙峰出黃勉齋”。元吳師道《禮部集》卷二十亦持此說,“或謂昔雙峰饒魯亦勉齋門人”。
明代以來學者皆普遍認同勉齋與雙峰的師承關系。一方面,學者直接肯定二者的淵源,如明王士楨《居易錄》卷九言:“雙峰為黃勉齋高第弟子。”明章懋《楓山語錄》言:“雙峰出于勉齋。”另一方面,學者所引述元人的說法,證明雙峰處于勉齋。如《明史》卷二百八十二元汪克寬傳言:“饒魯得勉齋黃氏之傳。”朱彝尊則在《經義考》中多次引用元人之說,如《經義考》卷三十七言:“董真卿曰:魯字仲元,號雙峰。饒州余干人,學于勉齋黃氏。”《經義考》卷四十九言:“程敏政曰:文公朱子一傳于勉齋黃氏,再傳于雙峰饒氏。”清雍正十年修《江西通志》卷二十二元處士何英將二者并提,“得黃勉齋、饒雙峰之傳”。
更重要的是,黃榦與饒魯的密切關系尚見諸黃榦的親筆書信中。《勉齋集》卷十七即存在二者往來的數封書信,書中殷切表達了黃榦對饒魯的器重與期盼。《復饒伯與》之一“榦諸況如常”書言,“來諭以義以方外為隨事省察……朋友篤實用功,實難其人,惟契兄勉之,吾道之望也”。之二“承聞教授里閭”書言,“故所望于師魯、明父者,不啻饑渇也”。之三“榦諸況如常無足道者”書言,“明父兄此來,說足下之賢不容口……足下與明父當任此責”(按:方暹字明甫,李燔弟子,與饒伯輿同門相善)。可見,勉齋與雙峰乃非同尋常的師徒關系,勉齋對雙峰的高度稱許與傳道期待溢于言表,此意亦毫無掩飾地見諸友朋書信中,如《勉齋集》卷五《與李敬子司直書》之六,“岳陽方兄又遠來,殊不易得,饒兄諱魯,意向甚正”。《勉齋集》卷二十一嘉定庚辰正月二十有七日《送方明父歸岳陽序》書言:“明父復為予言番陽饒曾師魯之為人,自以為莫及也。”
據黃榦嘉定年間任職江西臨川、新干的事實,有學者還得出饒魯從學勉齋的確切時間,“饒魯從學勉齋三年是在嘉定五年至嘉定八年黃榦任江西新淦縣令時期”。
饒魯的思想以不同于朱子而著稱,勉齋雖忠于朱子,然對朱子思想其實亦多有不滿和“抵牾”。《勉齋集》對朱子的不滿與突破多有記載。如卷八《復葉味道》:“朱先生一部《論語》,直解到死。自今觀之,亦覺有未安處。且如‘不亦君子乎’一句……則須是如程子之說方為穩當。……‘敏于事而慎于言’,……‘慎’字本無不敢盡之意,事難行故當勉;言易肆故當慎耳。……‘人而無信’一章‘其何以行之哉’。‘何以’之‘以’,便當用其何以觀例。‘志道、據德、依仁’不當作次第說。……又豈可以其與四書不合而削之乎?”
此外,古代文獻存在“榦”“幹”混用不分的情況,導致“黃榦”與“黃幹”的混淆。“榦”“幹”乃正體字與俗體字關系(段玉裁《說文解字注》,“榦,俗作幹”),正體字與別體字(徐鉉語,“今別作幹,非是”),或亦可說早出字與晚起字的關系,《說文》僅收錄“榦”和“干”,并無“幹”,“幹”乃是后起字。徐鉉的批評表明“幹”“榦”二字在宋代已經混用。“榦”和“幹”不僅讀音相同,皆為“古案切,干聲”,且在“主干”這一常用義項上重疊,產生混用(或誤寫)是很自然的。但二者在基本義項上卻根本有別。“榦”,《說文》解為“筑墻端木也”。乃是古代用來筑墻的夾板,夾在土墻的兩端起到整合、夯實土墻的效用,故具有校正之義。而“幹”基本義則有二,能干活、事物主體。據《康熙字典》,此二義皆見于《周易》,且為古人所常用。如《類篇》“幹,能事也”。見諸《易》蠱卦:“幹父之蠱。”《玉篇》解為:“幹,體也。”見諸《易》乾卦:“貞者,事之幹也。”
正因為二者存在正俗、正別、早晚的關系,故古書二字混用實屬平常。如明代官修《明一統志》卷五十二、明凌迪知《萬姓統譜》卷三十、乾隆官修《大清一統志》卷二百四十一等。僅舉兩例,清雍正十年修《江西通志》卷八十為:“黃幹嘗曰:向來問學之士,雕落殆盡,江西則甘吉甫云云。”此“幹”應為“榦”之誤,該段文字本引自《勉齋集》卷十六《復李貫之兵部》。再如明馮從吾《元儒考略》卷四朱公遷傳言,“聞同郡準軒吳中行得聞朱文公門人黃幹之學于廣信饒魯”。此“幹”亦應為“榦”,朱氏《四書通旨》極為推崇饒魯,且引用“勉齋黃氏”之說。故除李清馥《閩中理學淵源考》明確饒魯從學黃尚質之外,其余文獻僅述以“幼從黃幹游”者,恐為“榦”“幹”二字混用,而并非視饒魯師從黃尚質,否則,當會對此重大事實之別作出應有之說明了。
勉齋、雙峰之師徒相承乃歷來學者之共識,自古以來并無異議。今人之疑當可釋矣。
許家星(作者單位:南昌大學江右哲學研究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