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傳銘
對于農耕社會的古代中國,牛、馬、羊、雞、犬、彘幾乎是同時成為家畜的,無分貴賤,難言先后。然而這些牲畜在繪畫藝術中的地位卻大相徑庭。雞和羊自明朝以后因諧音“吉”和“祥”所以頻頻亮相,豬和狗則至民國仍難以入畫。最先被畫家收入毫端的是可“奔馳千里”而又“貴逾千金”的駿馬。晉畫中,顧愷之在《女史箴圖》、《洛神賦圖》、《列女圖》中就不止一次地畫過馭馬和奔馬,然牛跡杳然。乃至唐代,和梁令瓚《二十八宿神形圖》中太白金星乘坐的神牛同時出現(xiàn)的便是韓滉這幅《五牛圖》。因其是最早出現(xiàn)的以牛為專門題材的作品,《五牛圖》在中國繪畫史上的影響當然非同凡響。與馬相比,雖然姍姍來遲了近兩百年,卻也印證《淮南子》那句“馬不可以服重,牛不可以追速”的古訓。
春秋時“大成至圣先師”孔夫子周游列國乘坐的是牛車,“或有事于西疇”的農夫牽的是耕牛,“遙指杏花村”的頑童柳枝鞭下大概是嬉戲的春牛……可馭、可耕、可乳、可食的牛是上古人們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伙伴,卻一直不被關注,所謂“牛骨弗灼,龜茲必信”,歷史的不公實在令今人匪夷所思。
《五牛圖》終于結束了這一偏見。茲后,牛不僅可以泰然地走在鄉(xiāng)間小路,享受著詩人的歌詠和農夫的牧笛,甚至也被皇家所寵。清王朝營造的頤和園湖畔,那尊伏瞰著粼粼波光中清風明月的銅牛平添了不少雍容與華貴,已近太廟之享。及至魯迅的那句“俯首甘為孺子牛”一出,牛已近乎偉岸了。
韓滉(723—787),字太沖,長安(今陜西西安)人。官兩江節(jié)度使,左仆射同平章事,封晉國公,曾參與平定藩鎮(zhèn)叛亂的斗爭。工書畫,書學張旭,畫學陸探微。擅畫田家風俗。其筆下,愛馬不棄牛,一碗水端平,可以想見此公為學為政亦會持論公允,親民敦厚。魏晉以后,繪畫逐漸講究傳神和氣韻生動,從有生命到無生命的,凡能入畫,都要追求神韻,還要從中表達畫家的情操,“牛”首次被人格化了。《五牛圖》也因此而成為了這位重農、務實、任勞任怨中唐宰相畫家自己的紀念碑。畫中五牛或俯首吃草,或昂首前行,或回顧舐舌,或瓔珞其首。五牛神態(tài)各異,造型精準,形象生動,氣宇軒昂。筆法粗放凝重,畫風古樸典雅。在表現(xiàn)了牛的筋骨血肉和皮毛質感的同時,也將寄寓于牛的人格精神和人們對牛的感恩和激賞寫進了這首節(jié)律鏗鏘的牛之交響。
《五牛圖》畫卷上無作者名款,在拖尾的后紙上有趙孟頫、孔克標、項元汴、弘歷、金農等自元及明至清十四家題記。《清河書畫舫》、《珊瑚網》、《郁氏書畫題跋記》、《六研齋筆記》、《大觀錄》、《石渠寶笈續(xù)篇》等書均有著錄。《五牛圖》的身份家世當是清晰而明確的。乾隆在畫中的題詩是“一牛絡首四牛閑,弘景高情想象間;舐龁詎唯夸曲肖,要因問喘識民艱”。“弘景高情”寫得不錯,但不是這位清朝皇帝說的“想象間”而是赫然在目,也正是韓滉所繪《五牛圖》的深意所存。至于“要因問喘識民艱”則不過是帝王所謂的關心民生與農事。只是乾隆萬萬不會想到這些矯情的詩句,恰恰中了古人所刺。《漢書·丙吉傳》中“牛喘非時,何須留意”之句,似乎是千年之前發(fā)出的一箭,射中的正是像乾隆這樣虛飾偽美之心。水美草豐,春光沃野。牛之性,秉性使然;牛之樂,世人可知;牛之志,可通神靈;牛之圖,乾隆誤讀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