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滸傳》成書至今應該有六七百年了,雖然早就風行天下,但多數時間里它的日子過得并不順當。例如明、清兩朝的統治者就都很怕它、厭惡它,不時有令詆毀、查抄、禁毀它。但是,誰都知道,那兩個朝代禁毀《水滸傳》并沒有給它們帶來平安。而被萬千摧殘的《水滸傳》不僅安然無恙地流傳至今,上世紀中葉和前些年還曾經“熱”得如日中天。真所謂“爾曹身與名俱滅,不廢江河萬古流”啊!
明、清兩代的統治者詆毀、禁毀《水滸傳》,雖然有某些政治上看得見的理由,如近代“戊戌變法”領袖之一、后來又提倡“小說界革命”的第一人梁啟超先生曾認為:“今我國民綠林豪杰,遍地皆是,日日桃園之拜,處處梁山之盟……遂成哥老、大刀等會,卒至有如義和拳者起,淪陷京國,啟召外戎,曰:惟小說之故。”但這實在是政治上的迂腐之見,文學上的皮相之論。《水滸傳》非“倡亂”之書也!若從古代政治文化的角度論小說,《水滸傳》才是真正的“忠義”和“愛國”之書!
《水滸傳》的“忠義”與“愛國”,首先表現在“反貪官,不反皇帝”。
《水滸傳》“反貪官,不反皇帝”是學者們的共識。因為“反貪官”之故,梁山多次與官軍作戰,并戰而勝之,這看起來像是鼓動“造反”。但是,圍剿梁山本就是貪官蠱惑皇帝的餿主意、蠢伎倆,所以梁山對敵官軍實質上仍是造“貪官”的反。貪官從來是百姓的大害、一切政權的蛀蟲,一般說皇帝只要不十分弱智或腦殘,就不喜歡和不庇護貪官,而愿意順從民意,懲治腐敗,以長治久安。從而《水滸傳》的“反貪官”,就不只是“不反皇帝”,而是幫助皇帝消殺蝕害政權的蛀蟲,是真正的“忠于皇帝”。所以,《水滸傳》中雖然有李逵口無遮攔說要“殺去東京,奪了鳥位”,但是隨即被戴宗斥為“胡說”。而真正的貧苦漁農阮小五唱道:“打魚一世蓼兒洼,不種青苗不種麻。酷吏贓官都殺盡,忠心報答趙官家。”才是作者以及宋江等絕大多數“梁山好漢”的心里話。
其次,宋江等絕大多數“梁山泊好漢”一直是以上梁山為負“罪”在逃,以待罪梁山之身如葵花向陽,時刻準備“歸順朝廷”。
《水滸傳》寫宋江從來不敢也沒有承認過自己要造反,反而是在“殺惜”以后幾乎逢人便稱“我是個犯罪的人”,而且他上梁山前后所做的一切,幾乎都是為了自己以至梁山全伙爭取被朝廷“赦免”或“招安”。這在梁山上也不僅是宋江個人的意志,而是除李逵等個別人外,包括“恐托膽稱王”的晁蓋在內,大小頭領都自覺是犯了“彌天大罪”。從而以心跡論,“梁山泊好漢”多數可說是身在綠林而心存魏闕,有為盜之跡而無作亂之心。
第三,宋江等多數“梁山泊好漢”“歸順朝廷”,是為了“與國家出力”。
《水滸傳》寫宋江本人曾執意不上梁山,不得已而上山并終于坐上第一把交椅后所起的作用,竟然有似于受朝廷派遣策動“梁山泊好漢”歸降的一個“臥底”的人。他所做的一切,無非千方百計要把這一百零八人帶下梁山,“歸順朝廷,與國家出力”。《水滸傳》寫宋江,“與國家出力”是講得最多也最實的話。招安后“征遼”以攘外,“平方臘”以安內,都是宋江等“與國家出力”之舉。我們看第八十二回《梁山泊分金大買市,宋公明全夥受招安》寫宋江傳令:“眾弟兄在此,自從王倫開創山寨以來,次後晁天王上山建業,如此興旺。我自江州得眾兄弟相救到此,推我為尊,已經數載。今日喜得朝廷招安,重見天日之面,早晚要去朝京,與國家出力。”其欣喜之情,正是出于對“國家”的忠誠與愛戴。這樣的宋江,魯迅先生從反封建的立場說他“終于是奴才”,當然是正確的。但是,《水滸傳》肯定這樣的“奴才”,封建統治者還把它視作不利于“維穩”的“倡亂”之書,豈不是有目無珠,把作者的一片好心當作了驢肝肺嗎?
最后,宋江是封建時代“千足金”忠君愛國的典型。宋江肯定是一個自私的人,然而建功立業青史留名的人生理想使他始終維護朝廷即國家的利益。他初交武松臨別贈言說:“兄弟,你只顧自己前程萬里,早早到了彼處。入伙之后,少戒酒性。如得朝廷招安,你便可攛掇魯智深投降了,日后但是去邊上一槍一刀博得個封妻蔭子,久后青史上留得一個好名,也不枉了為人一世。”這里期待武松的,也正是他自己的人生理想。而他曲折坎坷的人生之路正是對這一理想的生動實踐與詮釋。而蓋棺論定,全書結末寫宋江明知自己為奸臣毒害將死,還最后為了梁山“替天行道忠義之名”——當然也是國家的安危——用藥酒毒死了反心未盡的李逵,獻上了他一死之人對“趙官家”最徹底的“忠”。其臨終遺言“寧肯朝廷負我,我忠心不負朝廷”,使宋江成為小說中堪比岳飛的“千足金”忠君愛國的典型。
總之,《水滸傳》一部大書,思想夠復雜,也不可能完美。但是從古代政治文化的角度看,卻是一部宣揚“忠義”與“愛國”、真心資治于朝廷彌“盜”維穩之書。近年來仍有學者著書誣蔑《三國演義》、《水滸傳》為“中國人的地獄之門”,還有政協委員提案禁演《水滸傳》電視劇,真是當今弘揚傳統文化中的不和諧音!
(本文作者為山東師范大學文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杜貴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