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寧,男,北京大學歷史學2010級博士,安徽師范大學歷史與社會學院教師,本文出自其博士論文《春秋用詩與貴族政治》。
博士導師:北京大學教授 朱鳳瀚
通訊評委:武漢大學教授 楊 華
浙江大學教授 賈海生
載于《左傳》《國語》等典籍的宴饗賦詩現象,是春秋時期最鮮明的時代特色之一。鄭玄將“賦詩”分為“造篇”和“誦古”兩種,前者指創作新詩,后者指稱述舊篇。宴饗賦詩皆屬后者,即在宴饗活動中用眾所熟知之詩表達自己的意志,這種表達往往是“斷章取義”式的,是一種文雅的隱喻。但是,《穆天子傳》、清華簡《耆夜》等文獻中亦有宴饗中現場創作詩歌的記載,應該怎樣看待呢?另外,春秋時期宴饗賦詩都是貴族們自擇詩篇,但在《左傳》中又有宴饗賦詩受等級限制的說法,這說明了什么?搞清楚這兩個問題,能讓我們對春秋宴饗賦詩有更深入的認識。
《穆天子傳》《耆夜》中的宴饗作詩
《穆天子傳》是汲冢竹書之一種,在成書年代和史料價值的問題上一直存在爭議。筆者同意王貽梁先生的觀點,此書成于戰國時期,帶有戰國的時代特色,也包含著寶貴的西周材料。穆王與西王母宴饗作詩一段在卷三,西王母先歌詩一首,表達對穆王今后還能再來的期盼;穆王答歌一首,承諾在處理好政務之后會再來;西王母再次歌詩,先自述身份,又贊頌穆王。詩中用語與《詩經》中的一些詩篇頗有共通之處。這則材料固然不能率爾視為實錄,但在最低限度上可以證明:《穆天子傳》的作者將這種作詩贈答的行為視為宴饗禮儀的一部分。
《耆夜》見于《清華大學藏戰國竹簡(壹)》,記述周初一次宴饗作詩活動。該篇以“武王八年,征伐耆,大戡之”開頭,緊接著是敘述還師后在“文大室”行飲至之禮。先由王舉爵酬畢公,作歌一終,名為《樂樂旨酒》。然后舉爵酬周公,作歌一終,名為《輶乘》。這兩首詩都是勸酒辭,分別贊揚畢公和周公,有很明顯的政治色彩,雖結構類似,卻既能緊扣住伐耆的戰功,又貼合二公各自的身份和特點,酬畢公之詩兼及周公,言兄弟二人相互配合。酬周公之詩則突出了勇武的氣概。接著是周公作詩,周公先舉爵酬畢公,作歌一終,名《赑赑》。又舉爵酬王,作祝誦一終,名《明明上帝》。秉爵未飲,見蟋蟀在堂,于是又作歌一終,名《蟋蟀》,與《詩經·唐風·蟋蟀》內容大體相同。
《耆夜》的抄寫年代,李學勤先生指出應為戰國中晚期之際,學者皆無異議。但在創作時代的問題上,則存在較大分歧,筆者認為當是熟悉宴饗場合用詩情況的春秋時人所作,但可能源自當時眾所熟知的更早時代傳聞。在最低限度上,它說明在宴饗賦詩活動盛行的春秋時期,人們將宴饗作詩視為早已有之的現象。
宴饗作詩現象存在的旁證
宴饗作詩現象是歷史的真實,還可以從傳世文獻中得到一些旁證。首先,《左傳》中記錄了一些貴族即時即事現場創作的事例,如隱公元年鄭莊公與其母武姜“隧而相見”,賦“大隧之中……”。又如昭公十二年,齊、衛、鄭三國國君朝晉,晉國中行穆子、齊侯都即興口頭創作了投壺辭,這是宴饗中即興創作的顯例,所作投壺辭是詩的形式。
其次,《國語》中有關于某些雅頌之詩創作者的記述。如《周語下》單穆公稱述武王在克殷之際作了一首詩,名為《支》,用來作為飫禮之歌。又如《周語上》載祭公謀父引“周文公之頌”,所引詩句在《周頌·時邁》,周文公即周公旦。還有《楚語上》載左史倚相之言,說《懿》(即《大雅·抑》)是衛武公晚年自儆之作。由此可見,即事而作,在當時人看來是雅頌之詩的一個來源。既然可以即事而作,亦應能在宴饗中即興而作。
最后,《詩經》中有的詩,依據詩的內容,很可能是宴饗中貴族所作,如《小雅》的《鹿鳴》《六月》,《大雅》的《崧高》《烝民》,還有《邶風·燕燕》等。
宴饗作詩怎樣變成宴饗賦詩
既然在更早的時代,已有了宴饗活動中作詩達意的行為,為什么在春秋時期演變成“誦古”了呢?我們可以從三方面進行考察。
首先是禮儀用詩的積累。周代的禮儀活動當然要服務于周代的政治需要,而能夠適應政治需要的詩歌需要相當長時間的積累,宴饗作詩正是一種重要的創作途徑。重要人物在宴饗活動中所作的詩篇,或者與重要歷史事件相關的宴饗作詩,與周人自己的政治理念息息相關,又容易被貴族階層廣泛接受、知曉,經樂工整理加工,就可以成為禮儀用詩的范例,甚至被固定地用于禮儀的某個環節。反過來說,貴族在宴饗禮儀中要用詩歌表達意旨,西周時期也沒有足夠多的已有詩篇可供選擇,很多時候只能根據需要進行現場創作。到了春秋時期,經過相當長時間的積累,無論是樂工制作、貴族個人創作還是民間采集,都已大大增加了可用于禮儀的詩歌數量,足以供宴饗賦詩之用。
其次是宴饗活動特點對用詩的要求。可以想見,如果沒有特別的情境,只是循例的飲宴,貴族當然更傾向于使用已有的經典詩篇互致殷勤。在此過程中,一些常規形成了,甚至成為禮制規定。關于這一點,典籍中是有跡可循的,《左傳》文公四年記載衛國寧武子聘魯,魯文公在宴饗中“賦《湛露》及《彤弓》”,寧武子指出這兩首詩是只有王在特定的宴饗場合中才能賦的,分別表示對前來朝覲和征伐有戰功的諸侯的稱許。從魯文公及其臣屬皆不知有此等級限制來看,這樣的禮制規定早已被大多數貴族遺忘。此事透露出宴饗用詩的變化過程,隨著經典詩歌數量的增多,在不斷重復使用過程中會形成了一些常規,此時整齊制度,形成了宴饗用詩的禮制規定。但是,宴饗畢竟是一個帶有娛樂性質的場合,如果所有用詩都程式化了,與禮儀本身所要營造的氛圍有違。貴族在循規蹈矩、亦步亦趨之余,也需要一個相對寬松的場合。因此像寧武子所言的禮制規定最終成為陳跡,而“正歌”之外尚有自由賦詩就成為宴饗禮儀的常態。
更為重要的是政治形勢的變化。春秋時期周王朝日益式微,政權逐層下移,政治新貴欲借禮樂以自妝點,借聲色以自娛,宴饗活動于是頻繁舉行,且舉行的場合、事由益發多樣。當時國、家之政乃至國際事務,多由貴族在宴饗中會晤切磋,國內、國際各層面的關系,都在宴饗活動中得以表現和協調。因為利益關系的復雜性、貴族對自身地位和文化素養的標榜,用詩歌表達意志、交換意見就成為當時常用的方式,賦詩也就不僅僅是享樂中相互示好,而是一種重要的而且極具時效性的政治行為了。春秋宴饗賦詩不是現場創作,卻將賦詩與時政關聯之緊密推到了一個前所未有的高度。并非即興而作,卻是意志的確切表達;所賦的是舊篇,卻利用了詩歌尤其是有著民間來源的詩歌本身的象征特性,而且通過“斷章取義”的方式更為靈活的運用詩歌。既委婉含蓄又旗幟鮮明,彰顯復雜的利益關系和貴族的個人素養,與從國至家再到個體的政治命運、利益訴求息息相關。
通過以上分析,我們可以對“宴饗賦詩”這種現象的來源和形成過程有較為明確的認識。春秋宴饗賦詩的樣態及其盛行,是時代的產物,也是宴饗禮儀發展變化的結果。從現場即興作詩贈答,到在眾所熟知的經典詩歌中選擇恰當的篇章表達意志、交換意見,從富有個性的即興創作到某些成規的形成,再到“斷章取義”式的意志表達,詩歌在宴饗禮儀中作為貴族相互示意的方式,在被使用的過程中反映了政治形勢的變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