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紅蕾
十月北風緊。茁壯的大蔥被連根拔出,抖凈土塊,擇掉爛葉。整整齊齊地垛在菜市場里。如鄉村里出落得水靈靈的女子,等待一生最重要的交付。就像玫瑰對應愛情一樣,大蔥讓我想起煎餅。熱乎乎的手攤煎餅從鏊子上揭下來,卷上洗干凈的碧綠小水蔥,蘸甜面醬,滿嘴的糊香味。“吃蔥蘸醬,越吃越胖”,說的就是這樣的情形。
生在北方農村的人,幾乎都吃過煎餅。金黃的玉米粒從糧食甕里挖出來,選個有太陽的晴日子,用簸箕顛出碎粒和秕糠。飽滿結實的玉米在陽光里跳躍著,像一場金色雨從半空紛紛揚揚落下來,亮晶晶地閃爍,又像一些碎金。拿到石碾和磨坊里磨碎碾細;回家用水和勻泡到陶瓷盆里,擱上一夜。第二天,發好的玉米糊開始冒泡,母親便早早起來,拿頭巾包好頭,戴上套袖,坐到鏊子前,生火,用油抹勻鏊面,熱氣上來后,將玉米糊舀到鏊子上;用刮筢輕輕攤勻。母親一只手續著柴火,一只手如輕巧的燕子在鏊子上盤旋、翻飛,動作流暢、優美;又仿佛冰上運動員瀟灑的滑翔,讓人眼花繚亂。火旺了,煎餅要糊,火小了,就容易烤得燥碎。既要伺候好火,又要刮好糊,再簡單的營生也是心手兩面的功夫。我常常抄著手,坐在放煎餅的蓋墊旁,等待一個糊得恰到好處的煎餅。母親把它從冒著熱氣的鏊子上揭下來,疊好。我找來煎好的小魚干或者大蔥葉,卷起來,咬一口,柔韌脆薄的熱煎餅,燙燙的,淹沒了魚的腥,蔥的辣,唇齒間是濃濃的玉米的焦香,純粹得像正午的陽光。
攤完煎餅后,母親會把鏊子立起來,將幾個地瓜扔進冒著火星的柴灰里,焐嚴實。然后摘下頭巾,套袖,走到天井里拍打干凈。半個小時后,母親拿火棍將地瓜撥拉出來,我搶過來,急急拍掉灰,軟軟的,捏不起來的感覺,卻是火炭一樣地燙手。噓著氣,忍著燙,揭開黑丑的皮,一陣白氣過后,熱烈的濃香四溢。嫩黃的瓤熱辣辣地誘惑食欲,迫不及待地咬下去,燙得喉嚨直冒煙;再吃時,嘴里仿佛長了一堵墻。那時的冬天,被焦香填滿。那樣的煎餅、地瓜,長大后再也沒吃過。在城市的街上也常見可親的煎餅攤、地瓜爐,常常忍不住買了一回又一回,卻早已不是記憶中的香濃。親愛的味道,我只能隱藏。
還有那夾了蔥花的糊油煎餅卷,是小方磚那樣的長條,咸咸的、脆脆的,比酥餅要薄,比燒餅要酥、要脆,一吃掉一嘴的碎煎餅屑子。也有夾花生、芝麻的,烙出了糊花,吃起來有酥油的味道。像小零食。卻好像已不是樸實厚道簡單的農村煎餅。現在出去吃飯,餐桌上常見煎餅小豆腐之類的鄉村風味懷舊小吃。我很少去碰,就像遇到和純凈相似的東西。那些煎餅光潔整齊,安靜地躺在白玉瓷盤里,和自家手攤煎餅一樣的金黃耀眼,卻像金箔紙一樣,沒有本質的芳香。我將它看成一種時尚的包裝。常常是這樣,人們被華而不實的東西敗壞了胃口,不想品嘗。
從來再沒見過那攤得恰到好處的糊煎餅,除了母親,沒人知道我好吃那一口。而別的人、事,別的喜愛,我就不敢想了,想來也是一種奢侈,都是記憶里煎餅的回味結實的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