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聊齋志異》當成鬼故事集錦,就像把《水滸傳》當成黑幫文學,把《金瓶梅》當成黃色小說一樣,都是佛頭著糞的看法。這些偉大的古典文學名著,堪稱是對古代中國社會做全景式描述的百科全書,尤其在歷史、文化、民俗、政治方面,對后人了解那個時代有一定的參考價值。讀者應該相信,鬼狐仙怪的傳說也好、江湖市井的話本也罷,其中的真實性,一點不比那些堂而皇之的邸報或奏折里少。
何況《聊齋志異》中的很多內容帶有強烈的筆記性質,是作者對他所生活時代的奇聞軼事的記述,這一部分的史料價值尤大,比如其中的《折獄》一篇所記載的“無頭奇案”,就是發生在清代一樁真實而詭異的兇殺案。
一 南山枯井里的無頭尸
清順治年間,山東省淄川縣有個叫胡成的村民,一天傍晚和鄰居馮安一起喝酒,酒過三巡,倆人的醉意都上來了。馮安感慨世道艱難,不好掙錢,胡成說:“那是你太笨,像我,百兩銀子說到手就到手。”馮安笑他吹牛,胡成說:“不怕告訴你,我昨天在路上遇見一個大商人,車上裝著很多財物,我把他殺了,奪了錢去,尸體扔進南山的枯井里了。”馮安笑得更厲害了,胡成把他拉回家,打開一個箱子,里面的上百兩白銀,晃得馮安一下子醒了。
離開胡成的家,馮安徑直跑到縣衙報案。縣令費祎祉一聽,趕緊派衙役將胡成提來訊問,又派了人去南山的枯井查看。
胡成在縣衙大堂上一跪,酒也醒了,費祎祉把馮安的舉報一講,胡成大喊道:“小的一向安分守己,哪里敢殺什么人,只是喝多了酒吹牛罷了,家中那一箱子白銀是妹夫鄭倫托付我在本地給他買田產用的。”
費祎祉找來鄭倫,鄭倫說確有其事,那一箱白銀絕非什么殺人的贓款。
正在這時,去南山查訪的衙役們回來了。費祎祉看他們神色驚惶,面無人色,問怎么回事。衙役們說,他們上了南山,找到枯井,那枯井又深又黑,看不清里面的情狀,便用繩子吊著下去,竟發現井中果然有一具無頭尸體!
“胡大駭,莫可置辯,但稱冤苦”,費祎祉將驚堂木一拍說:“贓銀找到了,尸體也找到了,你自己跟馮安承認的殺人越貨,如今證據俱在,還敢說冤枉?你趕緊招供,說出人頭在哪里,我讓你少吃點皮肉苦頭!”
胡成抖如篩糠,哪里拿得出什么人頭,費祎祉下令將他押入大牢,“以死囚具禁制之”。同時讓衙役們守住南山枯井,先不要取出尸體,“惟曉示諸村,使尸主投狀”。
“逾日,有婦人抱狀,自言為亡者妻”,婦人說自己的丈夫名叫何甲,帶了數百兩銀子外出經商,卻被胡成殺死,一邊說一邊痛哭不止。費祎祉說:“井里有個死人,但未必就是你的丈夫啊。”婦人極力肯定。“公乃命出尸于井,視之,果不妄”。婦人看見丈夫的尸體,不敢近前,只是站在一邊哭泣。費祎祉說:“兇手已經被抓,但尸體不完整。你暫時回去,等找到何甲的頭顱,立即公開判決,讓胡成償命。”
婦人走后,費祎祉從監獄里提出胡成,呵斥道:“再不交出人頭,打斷你的腿!”叫衙役押他出去,找了一天回來,什么都沒找到,胡成哭個不停。費祎祉讓衙役把刑具扔在他面前,擺出要用刑的樣子,卻又不動刑,說:“想必是你殺人那天夜里,拋尸時慌亂,不知將頭掉到什么地方了。”胡成哀求準許他再找找。費祎祉只是讓衙役將他重新押回大牢。
二 擅長“折獄”的費祎祉
費祎祉,字支嶠,浙江省鄞縣人,清順治十五年(1658)任山東省淄川知縣。這一年發生的一件小事,讓他的名字得以長存在后世人的記憶中——一個十九歲的瘦弱青年,在考試中“以縣、府、道試第一,補博士弟子員”,受到費祎祉的當面贊賞,鼓勵他繼續努力,將來能有所成就。幾十年后,當年的瘦弱青年垂垂老矣,到72歲才補了個貢生,回想科舉考試屢受挫折的一生,他痛感自己的“碌碌無為”對不起費祎祉的厚望,在文章中表達了對費公的無盡思念——他就是蒲松齡。
倘若費祎祉泉下有知,知道蒲松齡雖然一輩子連個縣官都沒當上,但憑借《聊齋志異》成為中國文學史上的巨人,會不會竊喜“老夫到底有幾分眼力”。
費祎祉在任知縣期間,以“擅折獄”而聞名。《論語·顏淵第十二》中記錄孔子的話:“片言可以折獄者,其由也與。”意思是“一兩句話就可以對官司做出決斷,大概就是子路了”,所謂“折獄”就是決斷獄訟、審判案件。上學時背誦過《曹劌論戰》的讀者一定還記得,當魯莊公說自己不敢獨占衣食,認真祭祀時,曹劌都不屑一顧,直到聽說“小大之獄,雖不能察,必以情”,才認為魯莊公盡職,憑借這個可以發動民眾與齊國一戰,便明白,折獄能力是我國古代考驗治政能力的“硬指標”——只可惜達標者太少,而費祎祉在這方面擅長,實屬難得。
在把胡成押回大牢之后,費祎祉叫來何甲的遺孀,問何甲有什么親屬,婦人說只有一個堂叔,費祎祉道:“你還這么年輕就死了丈夫,孤苦伶仃,怎么生活呢?”婦人只是哭,費祎祉繼續道:“兇手已經被捕,只要一找到何甲的人頭,案子就算了結,你趕緊回家去吧。”婦人“感泣,叩頭而下”。
費祎祉旋即發出告示,懸賞找何甲的人頭,以便迅速結案,才過了一晚,有個和何甲同村的名叫王五的人,就來報案說已經找到人頭了,經查驗無誤之后,賞給王五一千銅錢。
費祎祉把何甲的堂叔找來說:“案子已經完結。但人命重大,這類謀殺案得反復審核,沒有幾年的工夫結不了案。你的堂侄沒有孩子,何苦拖累他的老婆非要給他守寡呢,早早讓她嫁人,這件事就可以真正放下了。”何甲的堂叔不肯,反復跟費祎祉爭辯,但費祎祉堅持按照自己的意見辦,“甲叔懼,應之而出”。婦人聽說了,專門來縣衙叩謝縣令,費祎祉“極意慰諭之”。又貼出告示:“有想娶何甲的妻子者,可到堂上來申請。”
告示剛剛貼出,就有人上堂表示愿意娶這婦人,此人不是別人,正是報告找到何甲人頭的王五。
費祎祉馬上從后堂叫出婦人,婦人一見王五,桃腮泛紅。
費祎祉問那婦人:“有人愿意娶你,這是好事,只是我想問你一個問題,你知道是誰殺了你的丈夫嗎?”
婦人一愣:“不是胡成嗎?”
費祎祉大笑道:“非也。汝與王五乃真犯耳!”
三 一個讓真兇俯首認罪的推理
婦人和王五一聽,大驚失色,不停地喊冤。費祎祉冷笑著對那婦人說:“我早就已經知道了事情的真相!之所以一直到現在才說明,是反復核實,怕萬一屈枉了好人!南山那口枯井又深又黑,衙役們都要用繩子墜到井底才能發現里面有個死人,何甲的尸體沒有弄出來,連腦袋都沒找到,你為什么言之鑿鑿說那就是你的丈夫?這是因為在此之前你就知道你丈夫死在井里了!況且何甲的尸體穿的衣服十分破爛,哪里像是做生意的人,看你家的情況,又哪里像能拿出百兩銀子的人家!”費祎祉又對王五說:“人頭在哪里,我此前派衙役暗中查找半天都沒有找到,怎么我剛一貼出懸賞的告示你就把人頭獻上來了?你之所以急著獻上何甲的人頭,無非是貪圖賞錢,加之想早點娶到這婦人罷了!”
婦人和王五“兩人驚顏如土,不能強置一詞”。
從邏輯學的角度講,費祎祉做出的是一個充分條件下的“假言推理”。所謂假言推理,就是推理的前提中至少有一個是假言判斷,并根據假言判斷的前、后件之間的邏輯關系而進行推演的判斷。比較常見的推理形式為:“假如P,則Q,所以,如果非Q,則非P”——在我們講述的這個案件中,如果婦人不是事先就知道丈夫被殺死在枯井中,那么她就不可能肯定枯井里無頭尸體的身份;所以,如果她肯定地認出枯井中無頭尸體的身份,那么她一定早就知道丈夫已經被殺死在枯井中了。
這個推理十分嚴密,婦人根本沒有辯駁的可能,只好低頭認罪,原來她和王五已經私通很久了,為了能夠長久在一起,合謀殺死了何甲,砍下頭來,把尸體扔進了南山的枯井中,誰知胡成酒后的一句玩笑話,竟恰成巧合,替這對奸夫淫婦背上了黑鍋,他倆得知此事,想干脆幫胡成“坐實”,好踏踏實實地做長久夫妻,這才一而再再而三地“推動”案情發展,誰知弄巧成拙,反而暴露了因奸殺人的罪行。
婦人和王五自然要受到法律的嚴懲,而胡成被釋放,估計得戒酒一陣子,就算喝酒也不敢再放肆地胡吹了。
之所以說此案雖然詭異,卻并非蒲松齡杜撰,而是歷史上真實發生的案件,除了事情中的人物、場景、時間都有跡可循,還有一個非常重要的原因是,它被《清稗類鈔》一書收錄了。
《清稗類鈔》是民國初年的著名學者徐珂從清代的各種札記、報章、文集、說部中廣搜博采、編輯而成的著名史料筆記,全書分成92類,13500多條,舉凡軍國大事、典章制度、社會經濟、學術文化、民情風俗,幾乎無所不有。編者態度嚴肅,許多資料可補正史之不足。這則案件在《清稗類鈔》中以《淄川無首尸案》命名,從另一個角度證明,此案曾經被多方記錄,經得起查驗。
《淄川無首尸案》以這樣一句收尾——“事既結,未妄刑一人”。在那個時代,費祎祉沒有依靠刑訊逼供,而是通過純粹的調查、推理,在撲朔迷離的案情中抽絲剝繭,發現真相,鎖定真兇,是非常了不起的。而數百年后的今天,居然還是不斷被翻出像呼格吉勒圖案這樣因屈打成招,錯殺無辜的冤案,除了辦案者的無能和腦殘,實在沒法做出更多的評價了。而對普通百姓,只能奉勸汝等少灌點黃湯、少說些大話——既然醒的人都是醉醺醺的,那么醉的人還是保持點清醒的好。呼延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