維謝格拉德城堡城墻
布拉戈維什坦斯卡教堂
一個地方的命名,不外出自某種特定民族的語言,好比中國人誰都屢見不鮮的王家莊、李家店、槐樹坪、沙洲壩、三間房、周家橋、老君廟之類,不光可感觸到它們鮮明的民族文化底蘊,而且常常還能一望而知,對其取名的真義猜個八九不離十。漢語地名對漢族人來說,大體易于理解,多數是出現在漢族居住地域內的。但生活中也常有例外,譬如早年下鄉時的東北,雖說其現在居住人口早已以漢族為主,但不少地名顯然不是來自漢語的。大者如哈爾濱、齊齊哈爾、富拉爾基、佳木斯、穆棱、勃利、遜克、鐵力、海倫等;村屯一類小地名就更是數不勝數,諸如旺哈達、察哈彥、鬧達罕、依西肯、開庫康、霍爾莫津,不是滿語,就是達斡爾語,要解讀其背后的確切涵義,怕就不那么容易了。
這表明,留下這類地名的地方,早先有滿族、達斡爾族曾在此活動過,這里的地名是源自那些先民們的,今天的人們,包括漢族和其他民族的成員,不過承襲了那些歷來的叫法而已。不過這也反過來提示后人,知道一個地方命名的由來,尤其是該地名的民族語言背景,就能辨識或推測一個地方早先生活的居民為何族屬。這是很有意思的。
地名有其后滯性、封存性,儼然一種掩蔽于特定地方的語言化石,其實中外都差不多。前不久去匈牙利旅行,也注意到其地名中有著類似的現象。
匈牙利人屬烏拉爾語系(亦稱芬蘭B烏戈爾語系)民族,在中歐獨樹一幟。按說匈牙利境內的地名都該以匈語標示才是,實則不盡然。匈牙利主體民族自稱馬扎爾人,9世紀末才從東歐烏拉爾山脈一帶的祖居地遷來,是個姍姍來遲者。而此前早有其他民族,包括斯拉夫人等,在這塊土地上留駐并遺下過蹤跡。今日匈牙利的首都布達佩斯就坐落在藍色多瑙河畔,該城由西岸的布達和東岸的佩斯兩部分組成,就像中國的武漢三鎮,隔水而三位一體。佩斯(Pest)這個地名,據說就不是匈語的,可能出自斯拉夫語,原意是燒石灰的窯洞。
現在的匈牙利少數民族不多,其中講斯拉夫語的更見寥然,總人口的98%都是匈牙利人,但屬斯拉夫語背景的地名,在此卻非個別。斯拉夫語中稱“某某之城”,往往作“某某格拉德”、“某某哥羅德”或“某某格勒”(-grad或-gorod),例如俄羅斯就有眾所周知的列寧格勒(今名圣彼得堡)、斯大林格勒(今名伏爾加格勒)、加里寧格勒,也有諾夫哥羅德(Novgorod,意即新城)、別爾哥羅德(Belgorod,意即白色城市),還有同名同義的塞爾維亞首都貝爾格萊德(Belgrade,意即白色城市),歷史上曾先后為捷、匈和蘇聯所有而今屬烏克蘭的烏日哥羅德(Uzhgordod,意即烏日河之城)等。作為非斯拉夫國家的匈牙利,城鎮名和州名里偏偏就有維謝格拉德(Visěgrad,意即上城)、瓊格拉德(Csongrád,意即中心城市)、諾格拉德(Nóg“ád,意為新城)等一系列斯拉夫語的地名。那么,這又是怎么來的呢?顯然是歷史上在此活動過的斯拉夫民族遺留的痕跡。
斯拉夫人的遷移其實同匈牙利也有關聯,小者不計,僅較大規模的移動至少就有兩次,一次自北向南,一次自南向北。
前者為公元6、7世紀左右斯拉夫人由東歐平原或中歐喀爾巴阡山區向巴爾干半島的遷徙,以至逐漸形成了后來巴爾干地區南部斯拉夫系統的塞爾維亞人、克羅地亞人、黑山人、波斯尼亞人等民族集團。依照民族學家的推測,塞爾維亞人、克羅地亞人的先祖起初大概居住在今烏克蘭、波蘭、斯洛伐克或德國東部一帶。無論從何方向南來的移民人群,差不多都要穿越匈牙利平原這塊必經之地,才能進入巴爾干的南部斯拉夫地區,因而也都有可能在匈境留下種種文化印記,包括地名痕跡。
后者則同晚近時期巴爾干遭遇的政治紛擾相系。14—16世紀以來,由于奧斯曼土耳其帝國大肆軍事擴張,巴爾干戰亂頻仍,塞爾維亞、波斯尼亞、保加利亞、瓦拉幾亞、希臘、阿爾巴尼亞諸國家民族被相繼征服。1389年科索沃戰役結束后,迫于土耳其人入侵的巨大壓力,原先居住在科索沃的塞爾維亞人更大批北遷。1459年塞爾維亞被完全征服后,局勢變得更為嚴峻。在后來同奧斯曼帝國的歷次戰爭中,斯拉夫各族總是站在反土耳其力量的一邊,像奧地利、匈牙利和俄國等。17世紀末奧土戰爭期間,塞爾維亞的佩奇總主教號召塞族民眾支持奧地利的基督教軍隊。土耳其人卷土重來之后,他又率領不甘臣服的塞爾維亞人離開故土,一路朝北遷居到了匈牙利境內。這一源自奧斯曼帝國征服浪潮的18世紀90年代“塞爾維亞人大遷移”,不僅再現了塞爾維亞人欲葆獨立不羈的民族精神之高揚,而且也由此建構起了同匈牙利之間的某種文化聯系。
匈牙利從10世紀末開始皈依天主教之后,就一直是個天主教傳統深厚的國家。但筆者在參訪布達佩斯北邊多瑙河三鎮之一的圣安德烈時發現,在鎮上多所天主教堂中,居然錯落著兩家塞爾維亞東正教的建筑代表:布拉戈維什坦斯卡教堂和貝爾格萊德教堂。我沒有搜得所有資料,但僅憑已經得知的部分資料亦可斷定,布拉戈維什坦斯卡教堂正是在上述“大遷徙時代”后半個世紀建成的,連我們如今在教堂內看到的圣像畫作品,也是其后不久由塞爾維亞的圣像畫家所創作的。如此看來,操斯拉夫語的民族,或即塞爾維亞人的這些歷史性遷徙活動,都有可能在匈牙利的土地上刻留下縷縷印痕。
更何況,匈牙利人與斯拉夫人彼此長期接觸的途徑還很多。9世紀末匈牙利人遷入多瑙河中游平原后,便逐漸同化了先前定居于此的斯拉夫人。承襲和融匯自不會少,匈語中至今還保留著不少來自斯拉夫語的詞匯,特別是有關農業、手工業、建筑行業的,自然也包括地名。
我曾到訪過多瑙河三鎮之一的維謝格拉德城堡,該城以匈牙利、捷克斯洛伐克、波蘭三國領導人于1991年在此會晤并建立“維謝格拉德集團”而馳名。當時東歐陣營解體未久,亟須就脫離華約和經互會,以及實行議會多黨制和市場經濟等一系列問題交流經驗、密切合作。次年,因捷克和斯洛伐克分離,三國組織遂成四國組織。無獨有偶,早在1335年,匈、波、捷三國也曾在同一座維謝格拉德城堡簽署過一個《維謝格拉德同盟條約》,以共同應對哈布斯堡王朝。同樣的中歐國家,同樣的地點,不同歷史時代的合作條約,看來仍出自一種精心的考慮。
不過,“維謝格拉德”這一地名在歐洲卻非獨此一家,至少有六處,不光匈牙利有,在捷克、烏克蘭、保加利亞和波黑等斯拉夫國家都有。匈牙利維謝格拉德城堡最初見載史冊,起碼在11世紀初,后在13世紀中葉一度毀于蒙古人的鐵蹄。這表明,地名中這塊斯拉夫印記的出現,肯定不是起因于18世紀末為防范土耳其入侵而發起的塞爾維亞人遷徙,而在時間上要早得多,或上溯至中古前期斯拉夫人大規模遷移時的孑遺,也未可知呢。(原標題:地名背后隱伏的信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