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羅馬帝國史研究中,一個很有爭議的主題是“羅馬化”,即羅馬的臣民在多大程度上、如何和為何會接受羅馬文化。學者們的觀點反映了當代的形勢。根據舊殖民主義者的看法,羅馬人擁有一種讓他們的“蠻族”臣民城市化和文明化的使命感。但是,后殖民時代的思路則尋求臣民對羅馬的抵抗。如今,考慮到我們對多元文化的興趣,西方學者開始主張一種創造性混合的觀點,即當地的社會選擇羅馬文化中他們喜歡的成分,并把它們與土著的文化融合,從而創造出一種混合型的新文化。學者們過去一般認為,羅馬化沒有觸及東方希臘人文化的城市社會,忽視了埃及,因為他們宣稱,埃及是行省中的例外。這些看法如今正在發生變化。事實上,埃及之所以“例外”,是因為它是羅馬帝國中我們唯一擁有成千上萬份書寫在紙草上的文獻的地區,而且有大量物質文化方面的考古材料。它們表明,到公元1世紀中期,也就是公元前30年羅馬吞并埃及后三代人左右的時間里,一種受到羅馬影響的、不同的混合型行省文化正在埃及興起。
筆者所使用的系列文獻,或曰“檔案”,出自一位名叫魯基烏斯·龐培烏斯·尼格爾的羅馬士兵。如果與漢帝國比較,羅馬帝國僅有很少的中央官員。在各個地區,羅馬人都依靠當地的精英,讓他們在羅馬監督下管理當地人自己的共同體。作為合作的回報,羅馬人規定并授予當地精英某些特權。可是,即使是在“元老院”行省中,當地也有若干支羅馬軍隊為民政官員提供支持,因此,士兵們是大多數羅馬臣民與羅馬統治最為普通的直接接觸者。軍隊既從行省也從羅馬人中征募。魯基烏斯·龐培烏斯·尼格爾加入了駐扎亞歷山大里亞的第二十二軍團。可能在公元19年入伍,公元45年退伍。當他們的父親公元31年去世時,他與自己的三個兄弟簽訂了一份協議。在協議中,他們答應支付制作其父木乃伊的費用。這份協議顯示,龐培烏斯最初的名字叫佐伊羅斯,來自奧克塞林庫斯城一個顯赫的家庭。龐培烏斯之類的行省兵都獲得了一個羅馬人名字,而且他們需要學習拉丁語。士兵們也學會了羅馬人處理事情的習慣。另有一份紙草文書顯示,當龐培烏斯還是一名士兵時,他就把利用私人銀行放貸作為副業。這樣,士兵們就在帝國中傳播了一種共同的羅馬風格的商業文化。此外,因為羅馬士兵服役時不得婚配,他們就和當地的婦女同居。可是,他們的孩子常常無法得到羅馬公民權,因此在老兵們定居的鄉村中,我們能夠看到眾多有著羅馬人父親和羅馬名字的人,而他們在法律上是當地人。
托勒密時代,埃及是中央集權的君主國。每個“諾姆”(長期以來,埃及被劃分為40個諾姆或曰“郡”)的主要城市都駐有國王的官員,但無地方政府。羅馬人利用古老的希臘人城市(希臘語叫波利斯)和鄉村(科拉)模式,引入了一種更加“行政的”結構。他們把埃及領土分為兩個類型。首先,亞歷山大里亞是城市,埃及其余地區為鄉村;亞歷山大里亞人和羅馬公民一樣,免征新開的羅馬人頭稅,而鄉村所有人都需要支付,無論他們實際源自哪個種族,都被稱為“埃及人”。其次,羅馬人把每個諾姆的首府稱為“母城”,其居民則稱為“城市公民”,支付得到部分減免的人頭稅。在這些城鎮中,羅馬人還創造了一種名為“來自健身房的人”的特殊分子(有時也稱“卡托伊科伊”,即托勒密時代軍人的稱謂)。母城公民與“來自健身房的人”之間的區別,我們至今仍未真正弄清。可是,這些人顯然為每個諾姆提供了地方官員,城鎮開始作為波利斯即自治城市行事。
龐培烏斯·尼格爾有一個女兒名叫赫倫尼婭,她與擁有希臘特色名字的亞歷桑德羅斯結婚,遷居阿爾西諾伊諾姆。公元64年,龐培烏斯從一位名為陶巴斯的婦女那里接到不好的消息,他的女兒赫倫尼婭在法奧菲月9日早產后病故了。像她祖父一樣,赫倫尼婭被制成木乃伊。木乃伊制作是埃及悠久的傳統,但在法老時代,主要限于少數精英,過程復雜而昂貴。羅馬時代,它變得更加簡單且便宜,傳播到范圍更大的精英階層。與埃及相反,希臘羅馬的傳統是火葬,但這里發生了一些微妙卻重要的變化。傳統上,木乃伊面部的涂畫是非常標準化和理想化的。在赫倫尼婭生活的時代,有些家庭轉而對描繪在木料上的木乃伊像填入真實的肖像,這一點顯示了羅馬風俗的影響。在羅馬人的家里,會展示非常寫實的祖先肖像,出自特布突尼斯的兩具木乃伊是這種趨勢的典型代表。婦女的頭像和寶石模仿帝國時代婦女的流行風格,說明最新潮的羅馬時尚,即使沒有報刊和互聯網,也能在帝國范圍內傳播。
書面的和物質文化的證據所揭示的,是羅馬對埃及的統治如何改變著埃及社會的性質,尤其是在地方的精英階層中。有些變化是羅馬強加的(士兵和人頭稅),有些源自法老和托勒密時代的老傳統(諾姆、神靈和木乃伊制作)。但到公元1世紀中期,羅馬時代埃及的文化是一個特殊的混合類型,其中當地的發展與羅馬的影響同樣重要。關于這個過程的復雜性和地區多樣性,我們的認識還處于起步階段,可供思考與再思考的新舊證據十分充足,我們需要的是更多的興趣和想象。[英]多米尼克·拉斯邦(作者系倫敦大學國王學院教授;此文為作者在首都師范大學歷史學院的講座,晏紹祥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