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世紀是英國由傳統(tǒng)農業(yè)社會向近代工業(yè)社會的過渡時期，也是各種社會觀念推陳出新的巨大變革時期。在婚姻觀念上，維護傳統(tǒng)家長制權威的社會觀、宗教觀不斷受到新理念的挑戰(zhàn)。在有關個人幸福的婚姻事務中，作為婚姻主體的青年男女的個人選擇越來越受到人們的關注。正是在社會轉型的大背景下，一種特有的婚姻模式——“艦隊式婚姻”（Fleet Marriage）開始興起，并延續(xù)了一個多世紀。從“艦隊式婚姻”的興衰中，可以透視出轉型時期英國社會觀念的變化。

從傳統(tǒng)婚姻到“艦隊式婚姻”

    18世紀中期前，英國沒有統(tǒng)一的、法定的婚姻制度，而民間卻流傳著各種傳統(tǒng)的結婚方式。在當時英國人眼里，或經過家長、主人的允許，或舉辦一場宗教儀式的婚禮，均可結成有效的婚姻關系。當時主要有三種婚姻模式：一是立約婚，指男女雙方通過交換復雜的“預定”誓言結成婚姻關系，它沿襲自古時遺留下來的風俗習慣，多為社會下層采用。立約婚不必滿足教會的禮儀要求，但在起誓過程中須有兩名以上證婚人，且要獲得家長或主人認可。二是宗教婚，指完全符合英國國教所規(guī)定的教會婚配規(guī)則，形式比較繁雜。根據(jù)規(guī)定，婚禮須由神父在教堂主持完成，時間固定在上午八點至正午，并要發(fā)通告和進行登記等。三是秘密婚，指在神父主持下舉行地點不公開、時間私密的婚禮，實際上多于夜間在客棧、小酒館、咖啡店等小場所舉辦，這成為青年男女為逃避主人、家長監(jiān)控所采用的一種私婚方式。

    “艦隊式婚姻”本屬于秘密婚的一種，但在17世紀中后期演變?yōu)橐环N獨特的婚姻模式。“艦隊式婚姻”得名來自于其舉辦地——倫敦艦隊監(jiān)獄（Fleet Prison）及其周邊的艦隊街和艦隊河附近。當時，艦隊監(jiān)獄主要關押債務犯和破產者，這些犯人不是被完全強制關在牢房里，而是在繳納一定費用后，即可獲準居住在監(jiān)獄附近的外圍地段，這被稱為“艦隊式”自由或“艦隊式”管理。為賺取錢財，這些犯人中的一些神職人員，活躍于為他人承辦、主持婚姻事務。為達到秘密進行、迅速完成之目的，婚禮往往在這些神職人員陰暗的廉租小屋中舉行，程序簡單粗陋，沒有細致繁復的禮儀形式，但卻能符合神父主持婚禮的一般規(guī)則，這種婚姻即被時人稱為“艦隊式婚姻”。

    “艦隊式婚姻”是一種自由、便捷、快速的婚姻模式。從理論上說，男女雙方只要自愿，即可通過“艦隊式”結成婚姻關系，完全不受其他因素（如主人、家長及教會）的干擾。17世紀末，國家雖然出臺法律強制對主持秘密婚的神職人員罰款，但對這些欠債累累的神職人員而言，罰款對于他們根本不具有威懾力。因此，“艦隊式婚姻”在較長時間內保持著強大的生命力。

“艦隊式婚姻”的沉浮

    “艦隊式婚姻”產生于英國傳統(tǒng)婚姻制度遭遇危機、新婚姻制度尚未確立時期。從17世紀初到18世紀中期，“艦隊式婚姻”在英國延續(xù)了一個多世紀，經歷了一條跌宕起伏的發(fā)展之路。

    早在1613年，“艦隊式婚姻”就出現(xiàn)于倫敦艦隊監(jiān)獄附近，并逐漸從監(jiān)獄延伸到盧德門山之間一大塊地區(qū)。不少違逆雙親的青年男女慕名而來，在這里覓求熱心神父為其主持簡單、秘密的婚禮。這些神職人員，曾被時人描述為“蔑視家長禁令和所有那些可笑的宗教儀式”，并且肯為任何付錢的私奔者主持婚禮。“艦隊式婚姻”在17世紀后半葉發(fā)展迅速，一度成為一門興旺的產業(yè)。據(jù)統(tǒng)計，1664—1691年間，約有4萬例婚姻在此處舉辦。

    到18世紀上半葉，“艦隊式婚姻”進入鼎盛期。為逃避各種傳統(tǒng)權威，各地私婚者紛紛轉赴倫敦舉辦這種婚禮。除私奔青年外，倫敦周邊的下層民眾也熱衷于“艦隊式婚姻”，因為這比正規(guī)婚禮的花費要少得多。當時，艦隊街一帶的街頭巷尾，四處充斥著簡易告示板，上面寫著“里邊承辦婚事”“先生，您可愿意進來結個婚？”等。18世紀40年代，在倫敦地區(qū)舉辦的所有婚禮中，“艦隊式”已超過一半，由此成為全國聞名的一種婚姻模式。

    進入18世紀中葉，以“艦隊式”為代表的秘密婚遭到上層社會的嚴厲抨擊。貴族們在上院發(fā)言中指出：“那些最無恥的男人、女人，一有機會就去腐壞英格蘭大家族的子女，把他們誘騙到艦隊街或別的什么未經許可的地方去結婚。”在他們看來，這種魯莽婚姻會在日后對家族財產造成難以挽回的損失，因此必須嚴令禁止。此外，由于神父疏于核查，“艦隊式”婚姻也極易造成重婚現(xiàn)象。如在一樁遺產繼承案中，當庭出現(xiàn)三個女人都稱已亡故的托馬斯·泰勒為自己的丈夫。因為該男子生前竟結婚三次，其中有兩次都是“艦隊式”，導致法庭難以判定究竟誰是遺孀。為打擊騙婚行為，降低重婚概率，貴族們不斷提出議案，要求制定全國統(tǒng)一、由政府監(jiān)管的婚姻法案。1753年，哈德維克勛爵提出的議案獲議會通過，英國開始推行統(tǒng)一的婚姻登記制度。由于與新的婚姻法相悖，“艦隊式婚姻”與其他傳統(tǒng)婚姻一起，最終退出了歷史舞臺。

“艦隊式婚姻”的影響

    “艦隊式婚姻”是近代英國婚姻觀念轉變的重要標志，是實現(xiàn)自由婚戀最直接、最有效的一種形式，有助于青年男女擺脫家長權威與宗教習俗的控制。“艦隊式婚姻”所履行的手續(xù)和儀式也很精簡，這不但是提高婚配效率、降低婚配成本的良徑，同時對婚姻世俗化也有一定的推動作用。“艦隊式婚姻”還締造出一種觀念，即認可婚姻本質乃是一種個人的精神選擇，而非對上帝的責任，從而為青年男女打開了一扇通往自由婚姻的大門。

    “艦隊式婚姻”對英國的婚姻制度變革起到推動作用，它是促成1753年婚姻法頒布的直接原因，其諸多規(guī)則也在新法中得以保留與體現(xiàn)。新法令很多規(guī)定中都能窺見“艦隊式”痕跡，比如弱化宗教因素、強調證婚人出席、婚配雙方須簽署相關文件等。針對“艦隊式”知情度低且易產生重婚的缺陷，法令做了一些彌補，如發(fā)布公開通告、提前公布婚期、須在教堂公開舉行婚禮等。最重要的是，新法將男女自由成婚年齡限定為21歲，在一定程度上秉持了“艦隊式”重視個人婚姻自決的理念。這意味著只要達到這一年齡，當事人便不必遭受監(jiān)護人干涉而自行決定婚事，所產生的婚姻關系及合法利益將受到法律保護。

    從更為廣闊的視角看，“艦隊式婚姻”并非簡單的“偷婚”行為，它實際上代表著社會觀念的進步，符合英國人擺脫傳統(tǒng)權威、追求人的解放的時代追求。傳統(tǒng)社會中，家庭及個人事務要受制于家長制權威。在啟蒙思想家的倡導下，個人自由、個性解放越來越受到人們推崇，家長制權威則被視為一種“暴君式”統(tǒng)治。新的社會觀念將人的天賦自由與婚姻選擇聯(lián)系起來，認為家長不能恣意決定子女的婚姻問題，強調青年男女在婚姻問題上的自主抉擇。在很大程度上，“艦隊式婚姻”恰恰代表著這種時代潮流，它不僅是青年男女追求婚姻自由的重要體現(xiàn)，也是近代英國人追求個人自由及個性解放的重要里程碑。（作者單位：南京大學歷史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