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禪臺和受禪碑,是見證漢魏禪代的兩處歷史遺跡,為國家重點文物保護單位。經(jīng)過兩千年的風(fēng)雨侵蝕,受禪臺昔日的巍峨與雄偉不復(fù)存在,只剩下高十幾米、底周長300多米的土臺。高臺已傾,繁華成夢,人們的思緒一下子被拉回遙遠(yuǎn)的漢魏之際。東漢獻帝延康元年(220)冬十月,在當(dāng)時被稱為“靈臺”的受禪臺上,丞相、魏王曹丕接受漢獻帝劉協(xié)的禪讓,代漢稱帝,定國號為魏,改元黃初,是為魏文帝。400多年的漢帝國就此黯然離場,歷史拉開了三國時代的帷幕。漢魏禪讓成為后世魏晉、晉宋、周隋等王朝易代的一個樣板。
受禪臺以南不遠(yuǎn),記載漢魏禪讓史事的兩塊石碑更為有名,一塊是“公卿將軍上尊號奏”碑,一塊是“受禪表”碑,二碑為圭形,有碑穿,是典型的漢制。“公卿將軍上尊號奏”碑,高3.23米,寬1.02米,厚0.32米,隸書32行(正面22行,背面10行),行49字,額篆書陽文題“公卿將軍上尊號奏”八字,內(nèi)容是華歆、賈詡、王朗等46位高官勸進曹丕的章奏,因民間傳其為王朗撰文、梁鵠書丹、鐘繇鐫字,又被稱為“三絕碑”。“受禪表”碑在“公卿將軍上尊號奏”碑正東三米左右,高3.22米,寬1.02米,厚0.28米,隸書22行,行49字,額篆書陽文題“受禪表”三字,內(nèi)容記述曹丕接受獻帝禪讓的過程。二碑不書立石年月,然均當(dāng)為延康元年十月辛未(二十九)曹丕受禪后所立,其書體方整遒古、疏朗俊逸,上承漢隸之遺法,下啟晉唐楷書之先河,備受后世推重。
禪讓,是中國古代政治文明的一種理想狀態(tài),兵不血刃、馬放南山,沒有戰(zhàn)爭、沒有暴力,平穩(wěn)地完成政權(quán)的交接,古人的政治智慧于此展現(xiàn)無遺。但最早的“三皇五帝”的禪讓,只是傳說,沒有留下任何有關(guān)細(xì)節(jié)的文字記錄,甚至還帶有不少虛構(gòu)的成分,讓人生疑,之后的商代夏、周代商,都采取了暴力革命的方式,只有在秦漢帝國時期,才讓我們目睹了兩場禪讓的歷史事件。一場是西漢末年王莽接受孺子嬰的禪讓,建立新朝;一場是東漢末年曹丕接受漢獻帝的禪讓,建立曹魏。班固的《漢書·王莽傳》對漢莽禪代的過程有詳細(xì)的記錄,而漢魏禪代的細(xì)節(jié),則保存在陳壽的《三國志·魏書·文帝紀(jì)》與南朝劉宋的裴松之注里。在記載禪讓事件的背后,是史家的復(fù)雜感情,例如,閱讀《王莽傳》中禪代前后的史事,就讓人感覺頗有譏諷之意。相比而言,《三國志·魏書·文帝紀(jì)》與裴注的記載就客觀一些,似乎并不帶有道德評判,但是讀者卻可以從中讀出自己的體會,辛酸、感慨、氣憤、鄙夷,抑或幾種感情都有。時隔兩千年的風(fēng)雨,漢莽禪代的遺跡已完全消失在歷史的煙塵里,漢魏禪代還幸運地留下了受禪臺與受禪碑,成為那段歷史的珍貴見證。值得一提的是,“受禪表”碑還有證史之功,關(guān)于漢魏禪讓的具體日子,陳壽的《三國志》及裴注與“受禪表”碑有所出入,宋代學(xué)者歐陽修對此有所考證,認(rèn)為碑文所記的日子“十月辛未(二十九)”更符合歷史真相。
“人生忽如寄,壽無金石固”(《古詩十九首·驅(qū)車上東門》),超越個體生命的局限而追求永恒和不朽,是人類永遠(yuǎn)的夢想。除文字外,依賴于金石以延長個體生命、達至不朽,也是一個手段。在這個問題上,并沒有國界的分別,西方為銘記功業(yè)立有高大的紀(jì)念碑和紀(jì)念柱,印度也有阿育王為傳播佛教所立的碑銘,中國則有高臺與石碑。曹丕為了紀(jì)念漢魏禪讓的功業(yè)而筑臺立碑,此舉除記錄這一重大歷史事件之外,也有示天下后世以清白、自明心跡的意思,但后人就真的如曹丕所希望的那樣,對他原諒了嗎?未必,可能在大多數(shù)人看來,閱讀這兩塊碑文就像在觀看一場政治鬧劇,歐陽修所發(fā)的感慨很有代表性:“嗚呼!漢、魏之事,讀其書者可為之流涕也!其巨碑偉字,其意惟恐傳之不遠(yuǎn)也,豈以后世為可欺歟?不然,不知恥者無所不為乎!”
翻閱史籍,又讓人看到一個有意思的現(xiàn)象,曹魏三祖對筑臺與樹碑情有獨鐘,似乎有一個家族傳統(tǒng)。曹丕的父親曹操是筑臺的先行者,他先是在建安十五年(210)于鄴城筑銅爵臺,后又在建安十八年筑金虎臺、冰井臺,這就是著名的鄴城三臺。曹丕更是變本加厲,除了為禪讓所筑的靈臺(受禪臺)以外,據(jù)《三國志·魏書·文帝紀(jì)》記載,還有四座高臺:黃初二年(221)筑的陵云臺,黃初四年筑的南巡臺,黃初六年筑的東巡臺,黃初七年筑的九華臺。筑九華臺的黃初七年正是曹丕去世的那一年,可見,從筑受禪臺作為開端,直到去世,曹丕的一生始終有著濃烈的“高臺”情結(jié)。
曹丕的兒子魏明帝曹睿則繼承了立碑的家族傳統(tǒng),最有名的就是他為父親《典論》所立的石碑,《三國志·魏書·明帝紀(jì)》載:“太和四年(230)春二月戊子,詔太傅、三公以文帝《典論》刻石,立于廟門之外。”明帝本意是為父親所撰的《典論》作些揄揚,希望它與東漢靈帝熹平四年(175)樹立的“熹平石經(jīng)”一樣,為天下楷式,永垂不朽。但一不小心卻成了笑柄,因為《典論》所否定的西域“火浣布”在九年之后的景初三年(239)被證明確實存在。這年二月,西域使臣跋涉萬里,向曹魏獻上了火浣布,朝廷不得不命人將《典論》碑上的有關(guān)文字刊除。關(guān)于這件事,《搜神記》有詳細(xì)的記載:“昆侖之墟,有炎火之山,山上有鳥獸草木,皆生于炎火之中,故有火浣布,非此山草木之皮枲,則其鳥獸之毛也。漢世西域舊獻此布,中間久絕;至魏初,時人疑其無有。文帝以為火性酷烈,無含生之氣,著之《典論》,明其不然之事,絕智者之聽。及明帝立,詔三公曰:‘先帝昔著《典論》,不朽之格言,其刊石于廟門之外及太學(xué),與石經(jīng)并,以永示來世。’至是,西域使至,而獻火浣布焉,于是刊滅此論,而天下笑之。”(《三國志》卷四《魏書·三少帝齊王芳紀(jì)》裴注引)曹丕自己樹立的石碑,以及兒子明帝為他樹立的《典論》石碑,都想靠金石留傳千秋萬世之名,卻不幸成為時人和后人譏刺嘲笑的話柄,似乎在告訴我們,留金石之功,并非一件易事。
如今,曹丕所筑的其他幾處高臺都已蕩然無遺,曹睿的《典論》碑也已片石不存,只有曹操所筑的金虎臺巍然屹立在漳水北岸,還有見證漢魏禪代歷史的受禪臺和受禪碑矗立在中原大地之上,供后人登臨憑吊。作者:陳君【原標(biāo)題:高臺與石碑:見證漢魏禪代的歷史遺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