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對豫劇的了解十分有限。早先,知道常香玉和她的《花木蘭》;稍后,又知道牛得草和他的《七品芝麻官》。知道李樹建,當然是因為《程嬰救孤》。你看看,就是這樣一出戲,先是在第七屆中國藝術節上獲文華大獎(排名首位),后是在2004—2005年度國家舞臺藝術精品工程中獲“十大精品劇目”稱號(又是排名首位)。最近,《程嬰救孤》又獲得了第十屆精神文明建設“五個一工程”優秀作品獎。無疑,《程嬰救孤》是一出非常好的“好戲”。它對于豫劇藝術的意義,有人認為相當于50年前《十五貫》對昆劇藝術的意義。戲劇界歷來有“人保戲”或“戲保人”之說,就《程嬰救孤》而言,說“人保戲的比重更大一些”是不為過的。那么,李樹建是怎樣“保”得《程嬰救孤》的成功呢?我看不必去詳論他如何“唱情不唱聲”、“演人不演藝”,許多觀眾僅憑他塑造程嬰性格時的“泣聲而吟,吞聲而歌”就大為折服。
“泣聲而吟,吞聲而歌”是怎樣一種唱法,我不得不去就教于方家。原來,在豫劇的兩大分支中,李樹建的演唱風格屬豫西調。不同于豫東調的高亢而激越,低沉、厚重且不免哀怨、哭訴的豫西調在神韻上似與秦腔更為相通。在師承豫西名生王二順和京劇大家馬長禮之后,李樹建形成了寓委婉于蒼勁、藏哀怨于激昂的演唱風格。實際上,許多豫劇名家,無論是起于豫西的崔蘭田還是起于豫東的陳素真,都很重視“悲聲哭訴”的藝術魅力。陳素真在《春秋配》中“止不住淚珠兒點點如麻”成為其演唱風格的典型呈現;而崔蘭田在《秦香蓮》中“接過來這杯茶我兩眼淚如麻”則使其有了豫劇“程派”(程硯秋)之稱。我喜歡李樹建的“悲聲哭訴”,不是喜歡“淚如麻”的人生悲劇,而是以為李樹建的這種藝術追求和藝術特質,可能是豫劇這一劇種的特性之所在。
豫劇的劇種特性是什么?曾有史家因不同意豫劇及其前身河南梆子發生的“西來說”(即認為豫劇發生于豫、晉、陜交界地帶),而認為豫劇不同于秦腔的“聲調低沉、厚重、哀怨、拖音下滑和以哭訴為主調”;豫劇的豪放體現為“聲腔平直、激昂、峭拔、拖音上挑和以高歌為主調”。當然,這種豪放的豫劇特點體現在流行地域最大的祥符調(以開封為中心)以及豫東調(以商丘為中心)、沙河調(以漯河、周口為中心)之中。這三調因唱腔結構相類而被人統稱為“豫東調”。說李樹建的追求體現出豫劇的劇種特性,其實是體現在“豫西調”之中的,是平穩、舒展、深情中而蘊含的樸實、渾厚、悲壯。或許在一個相當的時期,我們更多地認同于常香玉的花木蘭和馬金鳳的穆桂英,認同于一種激昂豪放、剛勁爽朗的演唱風格;而現在,李樹建以他的程嬰喚起了人們對陳素真的姜秋蓮(《春秋配》)、對崔蘭田的秦香蓮(《秦香蓮》)的記憶……
其實在更長的時期中,鄉間百姓愛看的戲多是苦戲,愛看的角多是丑角。許多地方戲的前身都有過“二小戲”、“三小戲”的歷史,就是因為“無丑不成戲”、“有苦戲自成”。如果說,丑角弄“喜”,讓人看到人世的荒誕而實現自我人生的確證;那么,苦戲言“悲”,在于讓人看到人世的困頓而激發自我人生的奮起。李樹建在《程嬰救孤》之后,又演出了《清風亭上》,據說還在準備《蘇武牧羊》……3部戲一路悲歌,“豫西調”狂飚天落。明人王驥德著《曲律》,道是“樂之筐格在曲,色澤在唱”。聽李樹建的演唱,你就能明白古人為什么說“絲不如竹,竹不如肉”,你就能明白在人物性格、情感中的演唱會為樂曲的“筐格”增添怎樣的“色澤”。
豫劇是一個有極大影響的地方劇種。我在初步了解這一劇種后的最大的感觸,一是它的越界行為,二是它的趨時選擇。豫劇史告訴我們,豫劇發展過程中曾有過一種“三下湯”的現象,也即把當時的梆戲、鑼戲、卷戲3個劇種一鍋煮。這種“一鍋煮”,可能是連臺本戲中上、中、下本分別“三下湯”,也可能是一臺整劇中甲、乙、丙角分別“三下湯”,甚至還可能是一個角色中前、中、后段分別“三下湯”。這種“越界行為”恰恰是建立某個劇種、某個流派所必經的一個突破、創新的階段,李樹建要在聲腔表演上建立“李派”恐怕也應“越界”借鑒。豫劇史還告訴我們,豫劇的當代發展和當下活力還表現為“趨時選擇”。這一方面指它對現實題材的關注,一方面也指它對歷史題材的時代闡釋。而在關注新題材和進行新闡釋之時,豫劇也很關心音樂創作和聲腔設計的“趨時”創新,這體現為一種與時俱進,體現為老樹新葩。因此,在我們研討李樹建聲腔表演藝術之際,我想以一首小詩來結束這篇隨想。
詩曰:清氣童心耕“豫圃”,
真情悲聲唱“救孤”。
桃李不語梅自度,
樹人建業又一途。
需要說明一句的是,這里的“豫圃”指樹建一直耕耘著的豫劇園地,“救孤”即《程嬰救孤》,“梅”是指他獲得戲劇表演梅花獎以及在“二度梅”申報時的謙讓風格。此外,將“李樹建”之名嵌于詩中應是不言自明了。【原標題:樹人建業又一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