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河南省西南部豫鄂交界處的鄧州市桑莊鎮,有一個孔莊村。從地圖上看,這里基本上處在G55南鄧高速(南陽至鄧州)、207國道鄧州至襄陽段和河南335省道鄧州至新野段這三條公路所構成的不規則三角形的中心。如果駕車從南鄧高速桑莊出口出來,還需要向西、向南、再向西走一段“Z”字形的鄉村公路,大約需要四十分鐘。如果從鄧襄公路下路去孔莊村,則需要向東驅車約一個小時。2013年農歷元宵節期間,當我駕車顛簸地行駛在去孔莊村的路上時,不由深刻地體會到,即使是在交通非常發達的今天,鄧州市桑莊鎮孔莊村的地理位置,仍然會給人交通不便、閉塞落后的感覺。
孔莊村之所以吸引許多像我一樣的戲曲工作者,是因為這里一度是全國唯一的羅卷戲劇團生存的地方。據河南省著名戲劇理論家馬紫晨研究,羅卷戲在清代是河南省流傳最廣的劇種,全省41個縣有羅卷戲活動的蹤跡。然而現在,全國只剩下孔莊村這個業余羅卷戲劇團一直以來在不絕如縷地演出、傳承羅卷戲了。
從遍布全省、極度繁榮,到龜縮于豫西南最邊遠地區一個小鄉村茍延殘喘,這就是20世紀以來羅卷戲節節敗退的腳印,也是羅卷戲版圖逐漸萎縮的演示圖。如果從空中俯瞰這個小鄉村,就會發現,這里不但位于河南省最西南邊緣,也位于南陽盆地最西南邊緣,盆地四周的山脈丘嶺像巨大的臂膀,給予了羅卷戲最后的歸宿地。這是羅卷戲的命運,又何嘗不是全國眾多地方小劇種的命運。珍稀,瀕危,是它們的標簽。它們就像一顆顆璀璨的珍珠,在滾滾奔涌的歷史長河中,黯然失色地遺落在偏遠閉塞的鄉野之間。
李小菊與鑼卷戲劇團部分演員合影
羅卷戲,又稱“鑼卷戲”、“樂眷戲”,其起源歷史文獻沒有明確的記載,僅有藝人間口口相傳的傳說。羅卷戲藝人認為羅卷戲最初名叫“樂眷戲”,是唐太宗李世民微服私訪時,發現有人演出,非常喜愛,就請他們到宮中表演,并讓左丞相唐之遠編寫戲本,供皇宮內眷娛樂,因此稱為“樂眷戲”,后來傳為“鑼卷戲”。學術界則稱其為“羅卷戲”,認為由“羅戲”和“卷戲”兩種聲腔組成。羅戲又稱“羅腔”、“鑼戲”、“啰戲”、“覼戲”等,起源不詳,有傳說以為起源于唐太宗時期供君臣娛樂的宮廷戲,因此也稱“樂戲”;也有學者認為“羅戲”即“儺戲”,起源于舊時迎神賽會、驅逐疫鬼或舉行酬神還愿等儀式。卷戲又稱“眷戲”,起源有兩種說法,一種認為起源于寺廟里念經卷時的一種伴奏音樂,稱為“卷戲”或“卷調”,一種認為起源于古代帝王眷屬演唱的清曲小調(《中國戲曲志·河南卷》第56-57頁,文化藝術出版社,1992年),稱為“眷戲”。汝南羅卷戲藝人認為“卷戲”起源于明代駐馬店寺廟僧人所使用的“卷調”,進而認為卷戲起源于駐馬店。事實上,唐代的時候僧人講經時已經用“俗講”這種通俗說唱形式,宋代稱為“談經”、“說經”,明代開始稱為“寶卷”,并日漸流行。若僅從“羅卷戲”名稱來認定其起源,那么羅卷戲應該形成于明代以后,一般認為是明末清初。至清康熙、雍正年間,是其最繁盛、影響最廣泛的時期。清末以后到20世紀上半葉,由于戰亂、羅卷戲藝術本身的保守僵化以及豫劇等新興劇種的興起,羅卷戲逐漸衰落下去。
盡管羅卷戲起源沒有明確的文字記載,但是羅卷戲藝人卻有一套頗能自圓其說的傳說。除了唐太宗發現并促成“樂眷戲”誕生的傳說,還有第一個為“樂眷戲”寫戲本的唐之遠,因編寫《劉全進瓜》勞累而死,李世民封他為“莊王”,并令“樂眷”戲班每年農歷七月二十三日莊王生日這天紀念他,這是戲曲班社世代敬奉莊王爺的起源。
由于“樂眷戲”由唐太宗李世民親封御賜,所以每逢眾多戲班同地演出,只要有羅卷戲班,必須由它在坐南面北的正臺演出,其他班社則在偏臺演出;其他班社還得給羅卷戲班“拜臺”,而羅卷戲班從不回拜其他班社。其他關于戲曲演員及角色名稱的說法,也起源于唐太宗對“樂眷戲”的稱呼。李世民為演出“樂眷戲”,選拔天下優秀伶俐的子弟學戲,這就是稱戲曲演員為“優伶”的來歷。戲曲角色四大行當稱為“生”、“旦”、“凈”、“丑”也是源于唐太宗對“樂眷戲”演員的命名。(朱云詩等編《鄧州鑼卷戲》,內部發行)
這些傳說,是1980年郭力等人為編寫《鄧縣戲曲志》采訪羅卷戲老藝人時,由遂平縣鑼卷戲老藝人李榮太講述的。李榮太時年86歲,他也是聽前輩藝人講的。《鄧州鑼卷戲》收錄了這些內容。其真實性和可信度已如羅卷戲真正的起源一樣不可考了,但我們從中可以看到世代老藝人對羅卷戲的珍愛與敬重。
羅卷戲起源在文獻上缺乏記載,歷史上羅卷戲在河南的傳播情況也無跡可求,學者們征引的多是清代方志中關于鑼戲、鑼腔等演出及禁演的記載,以及清代李綠園的小說《岐路燈》中關于鑼戲、卷戲、梆鑼卷的點滴描述。然而在這些記載中,鑼卷戲或啰戲的名聲卻都不甚光彩。在《中國戲曲志·河南卷》“歷史資料”里,錄清康熙、雍正年間有關禁戲的資料五條,每一條都與啰戲有關。清代康熙、雍正年間,啰戲在河南非常流行,影響非常大:“一村演劇,眾村皆至”(清乾隆《郾城縣志》卷一“風俗”),“男女雜沓,舉國若狂”(清康熙二十九年(1690)前后上蔡知縣楊廷望寫的《禁戲詳文》)。這個時期,是昆曲漸漸式微、地方戲亂彈諸腔勃興的時期。啰戲在河南的這種繁盛情況,也正是在這樣的背景下。而啰戲之所以被禁,也是與當時清朝政府對戲曲等通俗文藝的控制的反映。張庚、郭漢城的《中國戲曲通史》說:“清政府通過這些措施(禁戲、改戲、審定音律等),一面對戲曲劇目的內容進行查禁、刪改,以符合統治者的需要,一面也在對等聲腔劇種上推行崇雅抑花和分化瓦解的措施,打擊、禁止花部‘亂彈’諸腔,以利其維護封建秩序。”(《中國戲曲通史》(下),中國戲劇出版社,1981)
清乾隆年間,河南人李綠園創作了長篇小說《歧路燈》。李綠園原籍河南寶豐,長期生活于開封。小說描寫的主要是作者在開封的生活,其中有多處提到鑼戲、卷戲和梆鑼卷,如第九十五回:“這門上堂官,便與傳宣官文職、巡綽官武弁,商度叫戲一事。先數了駐省城幾個蘇昆班子……又數隴西梆子腔、山東過來弦子戲、黃河北的卷戲、山西澤州鑼戲,本地土腔大笛嗡、小嗩吶、朗頭腔、梆鑼卷。”這一段簡短的記述,反映的卻是清乾隆年間河南省戲曲演出的基本格局:在當時的省城開封,官宦人家看戲首選的是昆曲,也就是說,地位最高的是昆曲,而且是蘇州昆曲,這就是“雅部正聲”。然而,陜西的梆子戲、山東的弦子戲(即弦索戲)以及卷戲、鑼戲等地方聲腔劇種,也就是“花部亂彈”,已經與昆曲分庭抗禮了。還有一點特別值得注意的是,與鑼戲、卷戲相提并論的河南本地土腔中,有一種“梆鑼卷”。小說第七十四回也提到,官宦人家辦喜事時,廳堂里演的是昆曲,而街頭戲臺饗娛民眾的,則是“俗戲”,這俗戲便是“民間的梆鑼卷”。從這里可以看出,官宦之家、文人士大夫看的是雅部昆曲;而街頭的販夫走卒、引車販漿者流喜歡看的則是土生土長的梆鑼卷。
鄧州鑼卷戲,就是梆鑼卷。所謂梆鑼卷,就是河南梆子、鑼戲、卷戲三種聲腔同臺演出,稱為“三下鍋”。至于為什么會三種聲腔同臺演出,有學者認為是由于這些聲腔相對來說比較簡單,聽起來比較單調,在清朝中后期逐漸衰落。有一些藝人將它們融合在一起,唱腔有所豐富,吸引了一些觀眾。至于后來又引入梆子,則是由于河南梆子影響太大的緣故。就現場演出情況來看,鑼戲、卷戲唱腔和伴奏非常有特點,但多是同一旋律反復演唱,若一出戲完全一個聲腔,確有單調之感。唱過一段鑼戲后,插入一段卷戲,特別是加入一段河南梆子(即豫劇)旋律之后,往往會令人精神一振。鑼卷戲的這種比較強的適應能力,是它得以存續至今的重要原因。但是有意思的是,鄧州鑼卷戲中的梆子只占一小部分,主要還是羅戲和卷戲。而山西的上黨梆子號稱有昆、梆、羅、卷、黃五大聲腔,但是占主導地位的只有山西梆子,昆、羅、卷、黃現在基本已經沒有了。從這個意義上來說,研究鄧州鑼卷戲對于戲曲聲腔研究、戲曲史研究、劇種研究,都有非常重要的價值。
鑼卷戲早期的唱腔音樂結構屬于曲牌聯綴體,后來逐漸演變成板腔體。鑼卷戲的唱腔曲牌有[文耍孩]、[武耍孩]、[慢板]、[哭捻]、[山坡羊]、[吥咂嘴]、[嘟嚕嘴]、[拐頭釘]、[釘缸調]、[二板]、[四板]、[十三咳]、[吹腔]、[哭書]、[花流水]、[垛頭]、[五錘頭]、[銅器垛]、[點將]、[滾板]、[起板]等。鑼卷戲的伴奏樂器很有特點,其主奏樂器是嗩吶,因此鑼卷戲又稱“喇叭戲”。而且,鑼戲與卷戲所用嗩吶完全不同:鑼戲主奏樂器是大嗩吶,卷戲的主奏樂器是小嗩吶(錫制小嗩吶,又名篳篥)。
鑼卷戲流傳到鄧州,是在清雍正年間。當時的演出劇目和特點都難覓其蹤,我們只能從禁戲資料里了解到,啰戲演出的內容“村俚不堪”、“淫聲惡態”(清康熙十八年河陰知縣岑鶴《勸儉說》),“俚鄙淫穢”(清乾隆《郾城縣志》卷一“風俗”),而啰戲的表演則“易于學扮”(岑鶴寫《勸儉說》),“非梨園技業、素習優童”,其唱腔“似曲非曲、似腔非腔”(雍正六年田文鏡所寫《為嚴行禁逐啰戲以靖地方事》)。這些評價,應該還是以雅部昆曲為參照物的。通俗易懂、易于學唱是鑼卷戲的特點,也是它深受老百姓喜愛的原因,符合下層民眾的審美需求和審美特征。
《三開膛》劇照
從現在流傳下來的劇目和仍然在演出的劇目來看,鄧州鑼卷戲演出的劇目大多是袍帶戲。一些鑼卷戲老藝人說,鑼卷戲傳統劇目有300多個。1980年統計鄧州鑼卷戲傳統劇目有165個,1952到1958年演出的劇目有41個,1979-1986年上演的劇目有29個。到目前為止,鄧州鑼卷戲保留下來的劇本只有老藝人王學彥(已故)的五個殘缺抄本,另有12個劇本是鄧州文化局的朱云詩根據王學彥的口述整理出來的,這些劇本有《對金刀》、《打燈花》、《三升堂》(原名《三開膛》)、《南陽關》、《戰元州》、《貍貓換太子》等。鑼卷戲劇本的大量流失,既與戲曲的整體衰落趨勢有關,還有一個重要的自身原因,那就是,鑼卷戲有一個規矩,凡是被別的劇種“偷跑”(即移植)過的戲,鑼卷戲就不再演了。如豫劇有800多個劇目,其中有五分之一是鑼卷戲劇目(《河南省文化志第二輯鑼戲》),而且這些豫劇在演唱時,還會保留鑼卷戲的唱腔,就像京劇中有昆曲曲牌一樣。
《對金刀》劇照
新時期以來,為了恢復和繁榮鑼卷戲,一些鄧州本地人士移植了一些劇目,如《血染洞房》、《母老虎坐轎》、《巾幗縣令》等,并新編了一些劇目,如古裝戲《噬母記》、《龐振坤娶妻》和現代小戲《春照溪頭》、《對門人家》等。2011年,朱云詩創作了大型鑼卷戲劇本《西臺御史》,榮獲“首屆全國戲劇文化獎”劇本獎。
從流行河南全省到蝸存于豫西南一個小村莊,我們看到的是一個聲腔劇種幾個世紀以來苦苦掙扎求生的艱難歷程,更值得尊重的是鑼卷戲藝人長期以來的堅持與堅守。鄧州市桑莊鄉孔莊村地處南陽盆地腹地,相對比較閉塞,因此自從雍正年間鑼卷戲傳入這里之后,就在這里扎根并一代代傳承下來。該村村民歷來有演唱和學習羅卷戲的傳統,又由于歷任村領導都非常重視羅卷戲,因此才能延續至今。然而現在,該村會唱羅卷戲的演員只有11人,最小的演員也已經50歲。由于經濟原因、現代娛樂方式等沖擊,現在的年輕人不愿意再學習和傳承羅卷戲,演出市場也不太好,因此鄧州羅卷戲的未來非常值得憂慮。
孔莊村現任支書非常重視羅卷戲,不但在經濟上補貼這個業余劇團,而且一直在積極地為羅卷戲的生存和發展尋找出路。他們已經成功地將羅卷戲申報為省級非物質文化遺產。2011年,他們努力想將羅卷戲申報為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卻落選了。今年,每二年一度的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申報工作又將進行,他們仍然在為此積極地努力。羅卷戲藝人和該村領導對羅卷戲的熱愛和不懈努力又非常令人欽佩。面對這些凝結著祖先們智慧和心血的文化遺產,為了保存中原文化的多元化和豐富性,弘揚中原傳統文化藝術,我們有責任和義務搶救、保護和弘揚這個珍貴的劇種。
作者:李小菊